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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靖明 第489节

“那……草民就说一说这些年的经历……”

海瑞是因为广东新法的时代机遇改变了命运轨迹的人。

由于恰好去琼山府做学正的是历经过张太后为朱厚熜预选淑人、后来张晴荷又被封为嫔的张楫,海瑞进了当时初设的皇明小学。

而广东新法推行的前些年,当地士绅与新法的对抗也出过不少事。民间议论、百姓生活,都是整个大明碰撞和改变最激烈的地方。

朱厚熜从海瑞的亲身感受开始问起,这也算是另一个视角。

不知为何,海瑞感觉到了皇帝对他的善意。

本以为会是相当威严的考较,但现在真的变成了聊家常。

张楫担心这边的情况,回到这里来时,正听皇帝说道:“朕推行这新学和新法,初衷确实是务实,是关心国计民生。如今考纲考制改了,士子都在钻研新学,也确实只因为科举这进身之阶使然。百姓生机有所改善,但也很有限,朕心里倒是清楚……”

听到一声叹息,张楫心头一惊,不知道海瑞说了什么话惹得皇帝感慨。

而海瑞则继续说道:“陛下,草民以为,新学重实务固然理之所在,然理学之纲纪伦常、修身之要,也是人理所在。陛下如今侧重物理大道,世人皆知。富国之愿,百官景从。鼓励工商,钱财为索,难免滋长奸猾、败坏法纪。草民愚钝,窃以为申明律例之外,修身齐家也要多多提及。”

张楫吓了一跳,忍不住开口:“汝贤!你区区举子,不可妄议!”

朱厚熜挥了挥手:“无妨,朕让他畅所欲言的。”

好不容易通过聊家常,让海瑞说到了如今广东繁华的工商业之下官场、民间的一些新现象,引发了海瑞的一些血气,说出了这些话。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人性决定了总会有人在任何“新法”下找到后门,牟取私利。

海瑞无非觉得以前理学里推崇的一些东西应该继续大力推崇,尽管有一些东西很虚。

但这其实也是朱厚熜一直在思索的内容,思想方面的东西。

如今的大明不像五百年后,经历了刻骨的磨难,经历了求诸历史、探索外邦带来的一次次尝试和思想交融,最终才有了觉醒。

而此刻,大明士绅心目中若有公开能喊的出来的响亮口号,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非横渠四句。

这个时代也有许多理想主义者,也有许多实干的人,但凝聚他们共同志向的,还是掺杂着忠君、尊儒这些复杂的东西。

站在朱厚熜的立场,在如今百姓观念的基础上,他也很难在思想上就此迈出大步子。

只有现实世界慢慢的改变,只有旧思想当真很难再适应新局面,才会产生新的思潮。

现在,文臣、武将、勋戚、国企、乡贤、商人、工匠、农民,未来还有大明外域的一些势力,大明肉眼可见地将会形成很多不同的利益集团。

到那时,会有很多纷争,会有巨大的矛盾,甚至很可能是朱厚熜也驾驭不了的。

这是他一手引导的局面,但他并不确定这个局面会走向何方。

让他循规蹈矩,等着这片国土上的百姓经历惨痛才浴火重生,他也做不到。

御书房内安静了起来,朱厚熜沉默了一会之后才笑着开口:“海瑞,可知今日朕召见你,将来你的路又不同了?”

“陛下恩重,草民惶恐……”

朱厚熜嘴角含笑:“还未出仕就被朕关注的,前有靖边侯、瀚海侯,后有杨博,如今去了南洋都护府。一朝建言献策就被朕拔擢的,有如今的总辅、总参。”

“陛下识人之明,亘古罕见。草民愚钝不堪,惭愧至极,恐有负圣望……”海瑞如实说道,“臣乡试考了三回,这才侥幸名列正榜……”

“你被朕召见,如今徐阶、高拱可是知道了,想必不久后也有更多重臣知道。”朱厚熜说了这句让海瑞不明所以的话,随后又道,“接下来,你在京城进学,他们自会与你来往。毕竟有先例在,他日你若一飞冲天,这桩善缘是值得结的。”

海瑞不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海瑞。”朱厚熜严肃了起来,“有了今日之事,后年你大约是定然能过会试。科举虽比以前公正了一些,但你善缘广结,知你者众,届时策论文风,认得出你的自然不少,不会吝于多给你一些分数,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人理。”

海瑞跪了下来:“草民自知天资愚钝,本已有心绝了进士之念,以举子出身也能报效皇恩、造福百姓。如今蒙张师提携、陛下圣恩,草民有幸进学,入京途中也打定了主意闭门苦读,不敢沾沾自喜,四处交游。若果如陛下所言,草民有何面目以进士自居?请陛下降旨,草民愿往边区,或回海南教谕蒙生。”

“不。”朱厚熜说道,“要四处交游,要考个进士出身。”

海瑞抬起头看着皇帝。

朱厚熜脸上是笑容:“朕会看着,有那么多朝臣愿意结交你,帮助你,你还能不能一直有修身为上、忠君爱民、恪遵法纪之心。将来的大明,还会有许多新问题。新学、新法走向何方,君臣百姓如何同心,你心里若自有一杆秤,就无需计较这些旁枝末节。朕倒想看看,你这一生能走得什么样,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会长成什么样。”

海瑞目瞪口呆,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和大明这棵参天大树长成什么样联系起来。

“去吧,明日便去政管院报道。”

皇明大学院里,上穷经典、中通史制、下研人理的务实院系,名为政管。除国子监外,直接在政管院进学的,已经都是非常清晰的目标:在新考纲下从会试正榜出身,出仕为官。

张楫和海瑞谢了恩,有些恍惚地离开了养心殿。

而朱厚熜则重新拿起御案上费懋中的贺表。

张居正也出现了,实岁八岁的小家伙,真的已经能做出骈散有模有样的称颂道贺文章吗?

但没所谓,他更年轻,而后面这些年里,朱厚熜也有更多闲暇。

徐阶,高拱,海瑞,张居正……大明未来的舞台,又将有更多人登场了。

朱厚熜不希望大明这棵参天大树被自己施肥之后,最终长得怪模怪样、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枯萎或者坏死。

既然如此,就要想好怎么去提炼思想、传递价值、传承使命了。

黄锦送来了拟好的御信,朱厚熜看过之后点了头,信件就开始进入通驿局的系统,往南而去。

“陛下,劳累了一天,要不这些贺表就不看了吧?奴婢那边都归档好了的,陛下以后要查阅,一目了然。”

“这是朝政的一部分,你不是没脑子吗?”

“奴婢办差用心啊!”

朱厚熜笑了笑:“朕还是先看一看吧,贺表看着是挺开心的。”

贺表嘛,都是一片歌功颂德,看着确实开心。

海瑞说了一些广东的新变化,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

朱厚熜知道这都是必然,不断会有问题,不断要解决问题。

慢慢来吧,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已经颠勺够猛了,刚刚还在军队体系里准备大颠一下。

烦心事永远有,但朱厚熜也习惯了。

所以要调剂一下,看看好听的。

另外:“去一下端嫔那里,朕今天歇她那边。”

“奴婢遵旨。”

劳逸结合嘛。

第415章 张居正带来的误会

端嫔的父亲曹察,如今正是湖广总督。

好巧不巧,京城的信递到费懋中手上时,他正和曹察一起在荆州府巡查督办秋粮事宜。

湖广要成为粮仓,荆州所在区域得长江、汉江两条大河滋养,土地平坦,自然是这项工作的重中之重。

因为是御信,所以费懋中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就郑重地拆看起来。

而后曹察便看到费懋中脸色凝重、惊疑不定。

对于密匣直奏外,地方还有一些人具备这种资格去信御前的新规矩,像曹察这样的一省首官心里是比较无奈的。

虽然去信御前,必定要经过通驿局、通政使司、司礼监、御书房,从保密性上来说绝对没有密匣靠谱,但那毕竟是呈给皇帝看的信,又有多少人敢于提前拆开?

但这毕竟也是一种对一省总督无形的约束。

现在费懋中没说话,曹察也不便直接过问御信里讲了什么。

他开口只道:“陛下若有什么吩咐,费参政就先去办吧。命费参政随本督一同巡粮,也是为了让费参政尽快熟悉湖广。”

费懋中顿时收摄心神,弯了弯腰说道:“此事倒不急。陛下命下官做的事,正在荆州府……”

陪着曹察继续走在田埂上,费懋中缓缓讲出了事情原委。

这倒根本不用瞒什么,他到任途中确实特地路过荆州看望了一下费懋贤。召来那张白圭时,江陵县城内后来肯定也传开了。

说着说着,曹察的脚步都不由得一顿,骇然问道:“太子伴读?”

费懋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苦笑:“下官也想不明白陛下怎么会有此念。”

两人继续踱着步,现在换成了曹察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是湖广总督,他女儿是端嫔,端嫔如今只诞下一个皇女。

湖广左参政把一个九岁幼童的才名上达天听,他才刚刚到,怎么就敢做这种事?

事情的起因不重要,现在皇帝丢出“太子伴读”四个字才更重要。

为什么要把地方官员上贺表称颂皇帝新学文教之功与太子联系起来?是因为他曹察在湖广做总督吗?

京城里已经在借皇城重新规划之机奏请东宫开府建衙了,莫非皇帝因费懋中这行为对太子有了什么想法?

他可以想象,若这孩子当真被送入京城,皇帝亲自考较、点选一个民间幼童做太子伴读,这将会在朝堂重臣之间掀起何等风波。

皇帝是真有这个意愿,还是要用这件事来提醒一下群臣:朕还没到三十呢,你们是不是着急了点?

东宫开府建衙,意味着当前皇权与下一代皇权之间必定要开始滋长的角力。

大明确实已经有数位皇帝没活过四十岁了,当朝天子又喜欢御驾亲征,这样看来现在就为东宫开府建衙确实是持重之举。

但皇帝都已经在前年正式册立了太子,才十岁的孩子,朝中重臣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就奏请东宫开府建衙?

曹察越想越觉得这浑水不能趟,他开了口:“民受,这件事,你现在也进退两难了。”

费懋中一脸苦笑:“督台说得正是。下官若早知会如此,断不会行此莽撞之举。只是如今陛下有命,这孩子,是必定要送去京城一趟的。”

“本督是端嫔之父,更要避嫌。”曹察缓缓说道,“不论那孩子入京后会如何,本督都要呈奏陛下,这件事,我事先确实全然不知,民受,你需体谅本督。”

“……本就是下官惊异其才之余兴起而为,下官自然要一力承担。”

费懋中的心情是苦涩的。

有个做过总理国务大臣的伯父,他的政治敏锐度从来不缺。哪怕当年,他也是能看出陛下问何以富国的凶险,做了一篇四平八稳的殿试策论的人。

当时便懂得躲开漩涡,岂料在当时朝廷诡异的氛围中被点为状元?

而现在,费懋中本想着只是结个善缘,又怎么会料到皇帝反手丢过来“太子伴读”四个字?

费家在这一朝已经够显赫了,费懋贤都深知凶险,绝了再考进士的念头,只以举人出身想了却此生。

费懋中自己也不指望、甚至会抗拒再入中枢,不然就会让费家被许多人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