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高溶一个台阶下,赵祖光还道:“我与杨十七娘不熟,你却是之前见过她,有过交情的。比起我,德盛你更合适与她分说...去罢,一切就托付你了。”
高溶看了赵祖光一会儿,就在赵祖光快绷不住的时候才转移了视线,看着杨宜君的方向点了点头:“...我会做好的。”
赵祖光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有心想‘教’自己表弟几手。但这次不等他开口,高溶已经大踏步过去了,脚下一点儿停顿都没有——赵祖光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些东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另一边,杨府主持花园这边表演的管事正料理方才的意外。倒也没有拿刚刚发生的事如何威逼艺人...一方面是到底没出什么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身份差太远了。
艺人们身份低贱,哪怕成名之后颇有家资,也会有地痞流氓,甚至普通百姓欺负。不过,如果遇到真正有身份的人,情况又不同,不会有有身份的人去欺负几个艺人的。
这就像妓.院里的粉头,遇到有身份的官人、公子,人家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是温温柔柔、体贴的很,不然传出去便是不解风情了。而等而下之的人则不同,不仅很多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甚至会很野蛮地动粗。
所以收拾了场地,又训斥了几句,这件事就算了。至少表面上是算了,至于这件事传出去对这个艺人的名声影响多大,会不会导致对方在本地没得生计,那就不是杨府的人该考虑的了。
‘顶缸’之后还有表演,但因为刚刚的意外,众人看表演的心思淡了很多,气氛再不如刚才了。
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散了,杨宜君就是打算散去的人之一。也没有邀谁,径自走到了波光亭对面去,隔着占地不算小的一渠池水,那边已经算是花园的边缘了。杨宜君这会儿既不想回去听一众已婚妇人虚情假意、说长道短,也无心在园中罗唣。
前者自不必说,后者比前者强些,但也强的有限——对于她来说,其实也很无趣。
见识过太多,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坐井观天的青蛙如果不知道天外有天,也能够心满意足、乐安天命。但已经知道了世界的辽阔之后,杨宜君又怎能容忍现实的庸碌、虚伪、愚蠢,毫无作为?
哪怕是一次呼吸,她常常也觉得是在浪费。
她只有一次的生命,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了——无病无灾,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糟糕命运,甚至相比起绝大多数人,她已经幸运的不可思议了。然而就是腐烂,慢慢地腐烂,悄无声息,无可挽救。
高溶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看到了杨宜君折下旁边一株金桂的花穗,前倾着身子,去引逗浮上水面的池鱼啜食花蕊。
这当然是很有闺阁情趣的一幕,就像是文人墨客想象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会在内院中做的事。由杨宜君这样美丽的小娘子做来,更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她本身就美丽的不真实,要叫人神魂颠倒。
但是,杨宜君看起来不像是觉得这很有趣,她更像是穷极无聊之下随手施为。
高溶来的时候没有迟疑,这个时候却犹豫了。或者说,不是‘犹豫’,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
高溶不是个狭隘的人,他当然知道女子中也有出色的,她们不让男子。事实上很多女子只是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不然世道也不会是这样。
但...但杨宜君不一样。
一开始她就不太一样,不只是普通小娘子没有的胆识、才智,还有一些他说不出来的东西。而就在今天,此时此刻此地,高溶并没有解除自己的疑惑,相反,他的疑惑加深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些了解她了,她显然和别的小娘子很不一样,很聪明,很傲慢,强烈的像火——这当然和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符,也有人因此对她说三道四,但她显然并不在意。
现实好像完全相反,在他以为自己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多迷雾。一切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罢了。
她聪明又激进,富有书生意气,有的地方其实是她困于闺阁,理想化的想象,听在他这样的人耳里未免天真幼稚。但他没法讨厌这个,大多数人也没法讨厌。士人会慷慨激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舍生取义’...如果这些话并非虚言,那么哪怕天真幼稚,他人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这样的人,血是热的,而人天性就是趋光趋热的,如同飞蛾扑火。
可刚刚他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像秋雨。消极、空虚,百无聊赖,是湿漉漉的,是能浇灭火,让寒气侵入的。
复杂且矛盾,他忽然觉得杨宜君真是世界上最不一样的人。
一点儿也不明白,明白了一些之后又会怀疑:真的明白了吗?是正确的吗?
迟疑的时候好像想了很多,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在还没有想清楚的情况下,高溶已经走到了杨宜君身旁。
他似乎向来如此,总是如此。在疑惑的时候先做出行动,这样总好过踌躇不定,一事无成。
“十七娘...”高溶从未面临这样的境况,语气颇为不自然:“方才多有得罪。”
他几乎没有服软的时候,虽然在洛阳时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真要道歉,说两句话,也能面上过得去——但现在又不是虚情假意。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当然可以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杨宜君不是洛阳的那些好亲戚,也不是会牵动他境地的关键人物,他和她就此别过,也不会对他的人生有任何影响。但世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他没法就此打住了。
杨宜君看他,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当她想要一个人独处时,有人来打扰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有很多人的场合,男男女女,喜欢她的人,讨厌她的人,都会追逐她。从一开始的不厌其烦,到现在的面不改色、一心二用,完全是‘经验’的积累。
“无事,公子原是一份心意,只是小女不好收下罢了。”杨宜君颇为客气。
杨宜君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却也不是疯子,自然不会谁都给脸色看。事实上,很多时候她的脾气不好,不是性情刚烈、不让人。而是她有的时候会不给人台阶下,待人冷淡,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对她很殷勤的人呢。
杨宜君和‘赵淼’有几次见面都很‘奇妙’,但两人其实不熟。对于杨宜君来说,父亲一位故交的子侄而已——因为没什么交集,就更客气了些。
杨宜君这样的态度,谁也挑不出不是来,但高溶却皱了眉头:“...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不说此事了...”
“方才倒是听到十七娘在亭下与人说起燕国用兵之事,是一般人未有之见...如今燕国虽然已经定下‘先南后北’之策,可朝中尚有争论。十七娘所言‘先北后南’固然是好,于王朝基业更有益些,却争不过‘先南后北’一干人。”
“自古以来许多事就是如此,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合用。就如同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欲以周礼治国,引导天下重归秩序...终究是徒劳。”
在争论中,十个现实主义也赢不了一个理想主义!但世界终究不是快意恩仇,总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现实来——以实际利弊出发的话,理想主义就显得幼稚以至于蠢笨了。
这世界成王败寇,已经不再赞颂理想了。
杨宜君奇怪地看了一眼‘赵淼’...她其实有些意外他对她说这些,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某些子弟,喜欢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特意找她说过的话题。可要说他是认真讨论这件事,那也不像。
读过书的人爱议论几句天下大势不算奇怪,但她直觉他不是那样的人。
“公子是打算说服小女改变想法吗?”杨宜君看似是在问‘赵淼’,却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道:“若是如此,大可不必。”
“‘先北后南’,抑或‘先南后北’,都有各自的好处,也有各自的弱点。真要反对‘先北后南’,总能说出许多道理来——天下大多数事也是如此,都不完美,想要挑错儿还不简单吗?”
“这终究不是能用‘对’‘错’去判定的事,判定对错得由结果来。可是在做决定的时候,谁又能说得准结果会怎样呢?哪怕是如今支持‘先南后北’的朝中诸公也不敢说这样就一定能得个好结果罢?”
“重要的是,做决定的人出手无悔...”说到这里,杨宜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事说是出手无悔,又有几个人能在输了之后不后悔呢。不过这话就没必要说了,不言自明。
杨宜君侧了侧头,看向‘赵淼’,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说来,公子说这倒是有些奇了,小女还觉得公子会是赞同‘先北后南’之人呢。”
高溶看她,大约是三次呼吸的功夫,他才听到自己说:“十七娘何出此言?”
“这...就是觉得,倒也没什么缘由。”杨宜君可能是随口说来逗人的,也可能真有什么直觉在里头,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高溶却因此进退失据、不得安宁。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杨宜君一眼,良久道:“珍珠冠、玳瑁梳是在下唐突了,不过在下倒是还有几件从中原带来的宝货,或许十七娘能看得上,改日送到府上,十七娘再看看。若十七娘看得中,随行就市买去是正理,总不叫十七娘过不去。”
这话其实很没意思,杨宜君已经说过了,她不会收他的东西,买也不能——若是没开口送之前说买卖,那是可以的,现在却不好那样了。
若是赵祖光此时在旁边就会知道,这是高溶无招可出了...高溶唯一用过的应付女人的法子就是送些珍宝,对他母亲如此,对那些‘好亲戚’送来的美人也是如此。简单来说,他束手无策。
赵祖光会非常惊奇,毕竟这样的高溶可不常见。而且,正是因为不常见(他从未见过),这其实是很珍贵的。
只不过这份‘珍贵’是杨宜君不能感受到的,她完全被宠坏了。
她不知道自己所知的‘赵淼’就是一个假身份,更不知道对方到底有着怎样举足轻重的身份,又会怎样改变天下大势,那对于她来说完全是另一个领域了...但眼下的‘赵淼’,她可太熟悉了。
像极了爱慕她,至于死缠烂打的子弟。
虽然奇异的,她并不讨厌他,但眼下却是有些烦了。所以她直截了当道:“赵六公子...就此为止罢!赵六公子不傻,小女也还算有些脑子——看得出来赵六公子也是大家族子弟,举止气韵骗不得人!”
“赵六公子这样的人不会是来攀附杨家的,至于报答小女...小女倒是相信赵六公子有这般心意。可如此言行,真就是为了报答?”杨宜君似笑非笑。她看过好多影视剧了,总的来说,报恩多种多样,以身相许,或者当牛做马。
在影视剧里,以身相许做报答,是人家已经看上了!
她分得清楚什么是正常的报答,什么是‘别有用心’...她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懵懵懂懂的。
“赵六公子这般做派实在不少见,做得再多也是白费功夫!”杨宜君话已经不能更直白了——她要是能被这样的行为打动,那也轮不到他来了!她身边又不缺殷勤小意的青年才俊。
第36章 不给一个‘死缠……
不给一个‘死缠烂打’的示好者任何期待,对杨宜君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这也是她在外‘脾气不好’名声的由来之一...对于时人来说,一个女子这样不留余地,是很不合时宜,甚至让人难堪的。在话本、杂剧里,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子,似乎只要有个过得去的清俊男人爱慕,她们就会被打动——这种故事里,女子的父母会成为反派,他们嫌贫爱富,要做棒打鸳鸯的角色。
从这就可以看出了,男子们笃信只要自己爱慕一个女子,付出真心,她怎么会不被感动呢?
对于男人来说,他们是支配者,是世界的‘主角’。哪怕没有明确的认知,他们冥冥之中也有这种自觉。
然而杨宜君才不惯着这些人,不是一个人一心一意,就能换来另一个人实心实意!别人爱她,不代表她就要爱这个人,这也不可能,毕竟爱她的人太多了。相对的,她也不觉得自己爱一个人,那个人就要有所回应。
她受那些现代影视剧影响极深,很清楚:爱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
杨宜君可不觉得自己这是‘脾气不好’‘心狠’,相反,她觉得这是自己善良!不给人以无用的期待,节约对方的感情、精力和时间。相比起利用那份爱慕之心、玩弄感情,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做好事不留名,是活菩萨的程度。
杨宜君觉得自己真是特别好,直截了当地打碎了一个男子的念想她是一点儿心理负担没有——说完之后,她转身就走,之后在侯府也没有再与‘赵淼’打照面,等到今天的交际结束,她就轻轻松松、心满意足地随家人离开了。
或许还带着做了‘好事’,让一个青年俊彦长痛不如短痛的快乐?
然而这只是杨宜君的想法而已,对于高溶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高溶当然不是一般人,但他本质上也是个男人,和很多男人一样,被杨宜君这样一堵,难堪、不可置信之类的情绪也是有的。
不过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可置信’的情绪最重,远大于其他。大概类似于‘她怎么会这样’‘她竟然觉得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这怎么可能’,这样的。
世上很多人都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睁开眼看到的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自己。等到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慢慢发生改变,明白自己也就是芸芸众生。
不过总有一些人能将这种心态保持下去,杨宜君是这样,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这个想法其实也不算错...高溶也是这样,而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也不算错。
这大概也是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这种心态的原因。
高溶没有杨宜君那种‘特别’,但他是燕国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还是嫡子!而燕国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最有望统一天下的存在。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很聪明,被一些人‘寄予厚望’的存在......
他背负了世上绝大多数人没有的尊贵,也背负了世上其他人没有的仇恨。这之外,他还有着统一天下的抱负——这不是普通的有志青年发志愿,相比起普通人,他确实很接近那个位置。
如果说,杨宜君的‘特别’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绝对的’。那高溶的‘特别’就是这些年他一点一点奠定的,没那么绝对,可在他的认知里更加顽固,更加不可动摇。
震惊之下,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溶在赵祖光找来时,竟一脸讶异地对他道:“她竟然将我与他人混为一谈?”
赵祖光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只能问高溶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太‘不可置信’了,高溶没有缄声,而是真的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讲真的,赵祖光想抽自己一耳光——叫你没事找事!打听他私事做什么!
他觉得现在是事情超出了经验,高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了,他就会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黑历史’了...赵祖光忠于高溶,但同时他对他也有着很深的畏惧。
他认定高溶将来是要成为天下之主的...知道高溶的‘黑历史’,他觉得很不妙。
现在或许没什么,但今后他要是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那怎么办?
不过,除了这一层担忧外,赵祖光内心深处又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他甚至觉得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高溶在洛阳时,处境是很尴尬的,可就是那样他的狗脾气也没有收敛,常常让旁人想要搞死他。
赵祖光没有那么‘大逆不道’,但心累肯定是有的。
高溶现在这点儿‘不可置信’算什么?他在他身边常常对他的决定不可置信呢!
现在这份苦,他也吃了。
赵祖光不想对此事发表看法,听过‘黑历史’已经很让他后悔了,更深地参与此事让他觉得非常‘危险’。但旁边高溶说完之后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让他根本没有避而不谈的借口。
他只能故作思索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个么...德盛啊,这可能是杨十七娘小女儿家羞赧矜持所致——”
“不是!”高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赵祖光的话。他和杨宜君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但其中的因缘颇有些奇妙,让他有机会了解到更多。小女儿家害羞、矜持很常见,但那绝对和杨宜君无关!
此路不通,赵祖光又开始找别的话来说,总之就是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但又不会让这件事沾上他的说法。大概就是‘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那样的...糊弄人足够了,可高溶不让他糊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