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父母的角度,肯定不愿意女儿进宫做什么女官。这种事听起来荣耀,燕国之中普通人家,甚至中等人家,也以家中女儿做女官为好。家里出了一个女官,倒不是说可以沾光弄权了(确实有这种情况,但极其罕见,而且容易被整治),而是对家声有很大的好处。
最直接、最表面的,出了女官后,姐姐妹妹们往往立刻会有簪缨贵家前来提亲。
至于别的,没那么直接的隐藏好处,那就更多了。
但问题是,做女官对这个女儿本身可不见得那么好——从此之后就是宫里的人了,难得再见家人。就算将来做女官做到高位,这一点也很难改变,更别说做到高位何其困难。
而比远离家人更难的是,入宫之后作为宫人,本质上就是皇家的奴婢了!
女官说是官,可到底和真正的官员不同,退一步说,皇家对上真正的官员,不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
所以,到时候一条小命就捏在贵人手里了——说不定什么事没办好,或者不小心牵扯进了宫廷阴谋中,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才是杨段和周氏最担心的。
另外,入宫做女官,就不能婚姻嫁娶了,这也不符合传统对于幸福美满人生的定义——女官不是不能婚姻嫁娶,宫女都能放出去成婚,女官的地位怎么也该比她们高些,不可能没人替她们想到这里。
只不过女官婚姻嫁娶比宫女要难得多,这也是事实。一方面,做了女官的人,出宫之后自矜身份,是不可能嫁的太普通的。而不普通的人家,也很难娶个年纪这么大的女子进门。一般,女官最好运的,就是遇到大户续弦。
另一方面,很多女官看到之前出宫的女官生活、婚姻都不如人意,也可能会放弃出宫的机会,选择留在宫廷之中。
宫廷对她们这些人来说,当然有残酷艰难的地方,但话说回来了,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宫廷难道天天都在流血杀人?只要小心谨慎,大多数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而能熬到出宫的人,无不是已经适应了宫廷规则,继续在这里生活也无碍的人。
对于这些人来说,继续生活在宫中不难,出了宫之后,再面对外面世界的挑战,那可能还要更难。
不要以为宫外的生活就容易了,对于此时的人来说,生活都是难的,对于女子则是更难!
总之,各方面的因素综合,使得做了宫中女官的女子嫁人比例低的惊人。
那么,要拒绝宫中的征召吗?杨段和周氏也很难直接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们看到了杨宜君的神情,她分明满脸写着‘我愿意’,眼睛都亮了!杨段和周氏,几时见自家女儿有这副样子?
杨段和周氏真的很难理解,女儿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同样是‘进宫’,孟钊想要她入蜀宫做妃子,甚至做王后,她只是避开不理。而如今,让她进燕国的王宫,只不过是做女官而已,说到底还是服侍人的,她却这般心向往之的样子。
这是图什么?
杨段和周氏再爱女儿,也改变不了他们想法不同的事实。杨宜君见多了影视剧里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就产生了本能的排斥,比如说婚姻。在她眼里,她所处的这世界,女子一旦嫁人,就全完了,连自己都会不属于自己。
完全被束缚在婚姻中,顺从长辈,顺从丈夫,甚至顺从自己的儿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想要嫁人,不想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附属物。与此同时,她还要实现自我价值,不是其他人期待的‘贤妻良母’,而是真正的自我价值。
只不过,这世道没有给女子什么机会,想要实现自我价值也很难。杨宜君也听说过,有的人家没有男子支撑,是有女子顶立门户的事。但这种事只出现在小民人家,再不然就是商户了。
她家不属于小民人家,也不是商户,更不缺男人顶立门户。
看来看去,想来想去,受唐史中宋家五姐妹的影响,她想到了去做女官。旧唐时宋家五姐妹以才学闻名,姐妹都‘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这段记载完全就是杨宜君心中所想的翻版!她看了之后就很感触了。
后来宋家五姐妹被召入宫中,按照旧唐书所载,她们在宫中是女官,各有职司,后‘自宪、穆、敬三帝,皆呼为先生,六宫嫔媛、诸王、公主、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更是让杨宜君找到了可以复制的目标。
后来,在了解燕国的女官是怎么回事之后,她的想法就更清晰了。
燕国女官还不同于唐时,具体来说,燕国女官如果做到顶的话,是真的能分享这世道里只属于男人的权力的!
按照燕国制度,中书门下会处置政务,将应对各种事务的做法写在奏疏上,皇帝掌握的是一票否定权。可以通过,可以直接否了,也可以打回去让中书门下中心商量。
最初燕国制度是这样的没错,但高齐本身领兵治军很行,政事上就有些水平不够了。所以他就想到了最重要的那些事,自己必要参与,可一些定例之事、小事,尽可以丢开手去。
当然,他的丢开手去,不是说让中书门下自己定策,然后自己通过封驳。他身为皇帝,本能地厌恶一个机构集权太重。
除了中书门下,在朝中另立一个山头,这可不可以呢?可以的,但高齐不想。明白一些说,他不想所有的权力都给臣子,他知道权力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了,特别是面对力量其实很强的臣子(将所有朝臣看作一个整体的话,力量当然很强)。
所以他想到了身边围绕着自己的宦官,宦官制衡朝臣嘛,自古皆有,想到这个实在自然。
但唐末宦官乱政的事太让人忌讳了,高齐本人也不太喜欢太监,而且太监大多出身卑贱,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斗大字不识一个,靠他们处理政事?那也不能够啊。
之后高齐才想到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宫女,确切的说是女官。女官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大多数都是读书识字的——女子便于掌控,而且大多数会老死宫中,不会留下儿女,而出宫的,自动就无法再染指宫中之事了,也不会是威胁。
完美。
就是从这开始,女官逐渐接触燕国政事,到如今已经是朝堂都不得不重视的一股力量了。
她们在奏疏上批定可或不可,是能决定很多事的!做的不好,牵连甚多,做的好,则有益于千千万万人。
而这,正是杨宜君想要的‘自我价值’。
第72章 各处采选女官预……
各处采选女官预备役的人马都回到了宫中,这一段时间他们的工作可以说是卓有成效。
采选女官当然不会去那些王公贵族之家,这一方面是不想自讨没趣,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传统...宫中防备着涉足权力的女官与外廷关系太深,所以自动避开了和王公、高官有关系的女子。
而出身等而下之的女子,她们有的是本身就很愿意来做女官,有的是不那么愿意,但家里愿意。还有的,自己和家人都不愿意,却不敢得罪皇家,只能领命答应——虽然过去也有拒绝了皇家征召的女子,也不见她们因此遭了打击报复,但普通人对皇权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
退一步说,真是个豁达的,自己和家里拒绝之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忧虑,外人也不见得能如此啊。最简单的,这个女孩儿在婚姻嫁娶上就要减分了,只能嫁比自己差很多的人。至于之前相配的人,考虑到得罪皇家的风险,就另择淑女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家都不想担风险的。
所以总的来说,征召十个,九个都能得到肯定答案。
征召杨宜君的女官为赵娥奉上两样物件,其中一个是手鞠球,一个是一张花笺,上面有杨宜君写的一首词。
“大娘娘请看,这便是那位杨氏小娘子所做。”杨宜君答应了征召,女官便索取了她的女红作品,还让她写了一首诗词。因为那会儿是元宵节后,特意是以‘元宵节’所见所闻命题的。
不是所有被征召的小娘子都被索取了这些,杨宜君有这个待遇是赵娥对她印象特别深的缘故。当时那位高家的公主真是极力称赞了她一番,她又和这位公主没有半分干系,赵娥自然多有留心,觉得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也该有几分意思的。
赵娥把玩了一会儿手鞠球,笑着点了点头才放下。然后拿起了花笺:“听说这杨家小娘子是个才女,她的诗词品格不凡,还在蜀中印书发卖,那书说的是老大学问——哀家来瞧瞧......”
“是一阕《青玉案》啊...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一)
读过这阕《青玉案》,本来就很安静的殿内越发针落可闻了——这委实是一首好词,好到哪怕在场没什么文学修养的宫女一听,也觉得真真好到了极点,一时之间有说不出来的感触。
赵娥也是大族贵女出来的,当然也通诗词。在闺阁中和姊妹联句作诗,她还是常常拔得头筹的那个呢。她的水平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大词人相比,可是品味绝对够高,所以一读这词,她就知道词人绝到了什么地步。
她身边这些人觉得这词好,但到底有多好,真不见得一下就品出来了。
她自己也因为这阕《青玉案》怔了半晌,回忆起了一些往事。良久才道:“写的真是极好极好的,怎么就那么好了呢?”
“天下有这般才女,方知女儿家本就不让男子,只不过大多不能扬名,也就无人知道了。”
说了这话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征召杨宜君的女官:“这杨家小娘子可是有情郎了?”
主要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很容易一下想到情情爱爱。如果写词的人是男子,还能有别的联想,男子用男女之情暗喻君臣,指代抱负也挺常见。但写词的人是女子,就让人有些不安了。
赵娥不希望征召来的女官心里有怨气,今后又因为存着这段,惹出什么宫廷丑闻来。
过去也有女官与外男相好,趁着出宫办事的机会,男女狎昵,最后事情败露的。
女官连忙道:“都查过了,绝无此事...大约只是写诗作词,一时寄情而已。”
赵娥对此倒是不怀疑,诗人词人就是这样的,本身不是写男女之情的,只是借男女之情抒发别的感情,然而就是这样,却能写出让女子都感动的爱情诗词。
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服侍赵娥的女官在旁凑趣说了几句,又看到了赵娥之前已经放下的手鞠球,就说:“这位杨家小娘子是个才女,只是女红差了些,这彩球也是十分讨巧了。”
手鞠球是杨宜君亲手做的,看上去挺精致漂亮的,特别是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人,更有一种新鲜感。但在场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女红精湛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当然能看出这个东西难度。
纯以女红而论,这属于是简单的了。
“讨巧便讨巧了,人无完人也是自然的...这杨小娘子才学那样高了,哪里还有恁多心力将女红也精熟。”这话是赵娥说的,她开口了,其他人自然只能应喏称是。
其实在评判其他女官时,各方面的素质都有考察。女红作为女子的本功,绝对是重中之重(哪怕她们做女官之后,其实用不太到女红),不会因为才学更高,就放松了这方面的要求。
只能说一阕《青玉案》已经超过了所谓的‘才女’了。
洛中永远都不缺才女,高门大户的女子更容易扬名,出名的才女也多是从她们中去。但即使是外界吹捧的神乎其神的才女,赵娥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其实也是言过其实了。
她们也有一些才华,但都没有传的那么不凡。
而能写出《青玉案》的杨宜君,诚如她所言,不是在女子中拔尖了,而是放在所有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她看过了这阕词,眼下又忍不住拿出来读,读完之后道:“到此词,天下元夕词皆废。”
得了赵娥这样高的评价,下面的人心里也就有数了,知道被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进宫,这位杨家小娘子必然中选!而且中选之后还不能随便发个地方,得重用才行。不然事后大娘娘再想起这个她如此称赞的小娘子,问其去处,去处太差岂不尴尬?
就算这个人素质不合女官的要求,这也是不行的。问题的关键也不在她的素质是高是低,问题的关键是,大娘娘都这样称赞了,下面的人有没有眼色——到时候大娘娘首先想到的不是一个才女,其他方面却十分欠缺,真是可惜,但女官们如此处置,也有她们的道理。
首先想到的是她说的话有没有用,下面的人是不是不重视她。
抱着这种心思,又过了数日,出了晦日之后,宫中就派车马,将征召的女官预备役们接入了宫中。
这里说的晦日,其实就是正月最后一日。这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了,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为晦日,而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尤为‘晦气’,所以叫‘大晦日’。
杨宜君在家郑重地拜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这才登上了宫中的车。
她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家人包容她,包容她的任性,为此她让家人伤心,甚至还给家里带来了麻烦...如果,如果她能体谅爱自己的家人一些,她就不该如此。但没有办法啊,她已经看过最广阔的世界了,根本无法打碎自己的骨头,好让自己能被装进一个狭小的套子里。
她本质上果然是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做不到为了体谅家人,选择如大多数小娘子那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过完世俗意义是幸福完满的一生。
所以拜别家人时,她是真的有愧疚的,上马车时,她回过头来,嘴唇翕动,道:“爹、娘——女儿不孝——”
她这一说,眼泪滴落,周氏的眼睛也红了,最后她消失在马车车帘后,而马车在宫人的护送下走小门进了宫,是无声无息的。
这一天,这样无声无息进宫的女子还有好些个。
作为女官预备役被征召的女子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另外还有二十名宫女,她们因为足够出色,获得了成为女官的资格,和被征召来的小娘子一起接受六局二十四司的检验。
“诸位既到此处,就该知晓规矩...”对她们说话的是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之一,钱尚宫。她主要是和所有人打个照面,给个下马威的。
除了告诫女官预备役们要守规矩,她还说明了今后一个月内的安排。
今后一个月是考察期,考察她们这些女官预备役合格不合格。按照事先的计划,这次只有二十人能成为真正的女官,也就是一半的合格率。而明白这一点后,在场的女子都互相看了看,心里各有想法。
考察期内,她们四十人被分为十组,每组四人——她们会在六局二十四司不同的局司轮转,在不同的地方,每组就会有不同的女官带她们。轮转的时候,带她们的女官会根据她们的表现给出评价,重点不是在所有局司都拿到合格的评价,而是在多数合格的情况下,得有几个特别优异的评价。
因为这会决定考察结束后,有没有局司愿意接纳她们。
“姐姐好,小女蔡淑英,家中行九,叫我九娘便是了。”同组之中,序了齿之后,一个姑娘便对杨宜君叉手行礼。她和杨宜君一样,都是外头征召来的,父亲是一位教书的夫子,她也是从小读书的。
同组之中还有两位,都是宫中宫女出身了。这似乎是故意的,分组的时候都是两名征召来的配两名宫女。
她们也简单自我介绍了一回,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今年二十五岁,名叫黄兰香,年纪稍小些的也二十一岁了,名叫马珍珠——这很正常,一般的宫女想要奋斗到获得升女官的机会,都不会年轻了。
四人说了各自年纪、姓名,互相道了姐姐妹妹,一时之间也就无话了。本来就是陌生人,接下来还得做竞争对手,能气氛热络那才是见鬼了。不过杨宜君和蔡淑英不是找事儿的人,而黄兰香和马珍珠人在宫廷呆了许多年,人情上自然是历炼出来了,面子情很会做,所以一时之间彼此也是相安无事的。
尚服局给四十名女官预备役送来了衣服,这种衣服和女官们穿的袍子款式是一样的,只不过一来统一用一种浅绿色,和各局女官都不同。二来,她们没有女官们戴的硬幞头(男子官帽也常见硬幞头),束腰也不许用革带。
眼下送的是春衣,所以是不薄不厚的,每人两套。
晚间,大家试了这袍子,就聚在一起改衣...宫里给娘娘们每季做衣裳,都会特别量体裁衣。至于对另外的人,就没有这么用心了,东西质地不差,不会丢了皇家的脸面,但却能在细节处看出没用心。
比如现在送来的衣服,都是一般的大小,每个人还要根据自己的身量修改一番。
修改这些衣服时,马珍珠就和同组其他人,主要是杨宜君和蔡淑英说起宫中之事:“宫中一向如此,别说我们这些连女官都算不得的了,就算做到女官,五品、六品,也不能有量体裁衣的待遇。以前我是在尚攻局当差的,跟着一位正七品的典彩做事,每季有官服下发,都是我替那位典彩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