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话的二人脸红起来,“深谢这位居士的提点”。
门外风来,我见王维一袭白衣在若许高处轻轻拂动,毕竟胆寒,无心理会崔颢的卖弄,只道:“你猜……他要画什么?”
苏东坡有诗记述在凤翔的普门、开元二寺观看王维、吴道子壁画的情景:“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那诗说的是开元寺东塔有王维的手迹,而在尚未到来的开元二十六年,李隆基下旨,在每一州营建一所开元寺,也有的州将一所寺院的名字改为开元——看来岐州那被改名开元寺的寺庙,便是这座雍福寺了。
崔颢轻松道:“鹭鸶。”
“你如何知道?”他口气笃定,我诧异。
“有人鹭鸶也似抻着颈子望他,这图景何等鲜活,王十三兄最爱山水虫鸟的姿态,怎会放过,定要画入图中!……罢了罢了,阿妹休气……我这不过是比兴之法,叫你不必惊惶,不必那般辛苦望着他。他脚下稳得很。”
只见壁前的王维取笔在手,右腕轻移,笔底生风,片刻间已画了一个人出来。那人身量瘦长,引颈作聆听之状。崔颢摆出目瞪口呆的模样:“他……王兄莫非真要画你……”我怒道:“那是个光头的僧人!”
旁边一个老者叹赏道:“居士所画,乃是给孤独园众弟子听法的情状。只这几笔,已见得不同凡响。”
果然王维笔法渐展,画下众人衣装神情皆不相同,却多是瘦骨嶙峋,眸光虔诚,听着端坐中央的佛陀说法。
众香客开始渐渐向王维所画壁前移动,吴道子的画前露出好大空隙,图画登时可见。我却无心回头,只凝目盯着王维运笔的右手,看这只白皙却有力的手如何抬起,如何落下,如何握笔运笔,如何蘸取颜料,如何勾、擦、点、染……如何完成一件足以震惊第一流艺术家如苏轼的杰作。
“阿母,这个班门弄斧的人,可委实画得像极了!画里的佛陀,好似时刻盯着我哩!”却是那小孩儿又在童言无忌。
众人挡住了架子,从我的角度看去,王维颀长的身形便似在空中踏步、停伫。可奇的是,他此时虽然高踞众人头顶上方,却并无丝毫高渺不可亲近之感。斜射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周与佛塔中,那个浸在柔光中的白衣身影,一派安宁祥和。
识他两载,他的和蔼与谐戏,他的容止闲暇不拘小节,他的华贵风流仪态翩翩,我都多少见过了。可今天,他第一次使我想起后世那个最常被用在他身上的词——“禅意”。
他作画已毕,却迟迟不下梯,只举目端详那墙,忽然在高梯上转身回头:“阿妍,你说这画上,还少了些什么?”
那两道目光明若秋水寒星,落在我身上。众香客一同转头望来,我不由惶然。
还……还少些什么?
王维笑道:“听说你吃得多些,这画你自然也有一份。”
众香客大笑,我脸上烫了再凉,凉了再烫,冰火两相煎,眼中却只见得他言笑之际风神落落,直似一棵猗猗绿竹,却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冲口而出:“竹!画竹子。”
那壁上已画得满了,众人皆好奇王维要如何在这幅精美的祗树给孤独园说法图上,再画翠竹,却见他略不思索,刷刷几笔,便在那壁下方,园门之外,添了几枝竹子。这几枝竹子粗看倒也无甚稀奇,可位置却是绝佳,祗园顿时益增佛土清净之韵。
众人齐声叫好:“妙哉!”初时说话那年老香客捻须道:“依老朽所见,居士此画,不独画中佛陀阿堵传神,仿佛顾长康故技,而斯竹于斯园,更有张僧繇神龙得睛之妙也。”
王维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将竹子全部画完。这两丛竹枝叶繁密,却枝枝有自,叶叶分明,待他下了梯架,众人一股脑地涌将过去观看。
“你可看吴生的画了。”王维推推发呆的我。
吴道子的画意与王维的绝不相同,雄浑翻涌,犹如惊涛骇浪,海雨天风,可细处也是极细腻工致的。我看得片刻,胸中烦恶:“不看了,不看了。”
“怎么?”崔颢关切道。
“他画中娑罗双树下,来听讲的那些什么蛮君、鬼伯……画得过于逼真了!”
第14章 于君敛衽无间言
“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范雎为秦相,极富创造力地命人在山壁上凿孔插梁,铺设木板,成为泽及千载的发明。
过了遵涂驿,我们牵马走上栈道。头顶栈阁缝隙中漏下天光,人和马的足底,木板发出沉闷而古老的响声,我却兴奋得又叫又跳。这可是陈仓的道路!我脚下的这一寸土地,是不是魏武帝的马蹄曾经踏过的?散落草丛,生满青苔的砖石,是不是郝昭坚筑堡垒时留下的?山边北流入渭的扦水,是不是司马宣王的军队曾经饮过的?
也只一日,便到了大散关。我们的马大都生长关中平原,不耐山行,见大散关山路崎险,不肯向前。崔颢笑吟曹操的诗句道:“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如梦、绮里二人亦是长安人氏,十几年来走过的山只有终南山,且是随着主人游春踏秋,走些大路,几曾见过如此险要的关隘?不由得都面露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