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晚上天还未全黑,皇城内的灯火便陆续点燃了起来。
从天空望下去,长安城北侧就好像多了一串串珍珠,飘摇朦胧的光晕连在一处,将皇城点缀的五彩斑斓。
到了傍晚,整个长安城都骚动了起来,长安百姓不顾天寒地冻,携家带口向北往皇城方向涌来,人流摩肩擦踵,络绎不绝。
年轻人和孩子们成长于战乱之中,长安城中的皇帝都换了好几个,他们根本没有见识过传闻中的长安灯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年长之人,则指指点点的为儿孙亲眷们介绍着当年长安灯会的盛况。
文皇帝时期可称盛世,不过因文皇帝一生提倡节俭的缘故,每隔三年,长安才会举行一次灯会,规模上也不大,每次举办之后,文皇帝都要向群臣诉苦,说太过铺张云云。
等到了杨广继位,情况便有了变化,没有了文皇帝夫妇约束,元夕燃灯之会成了每年一次,而且极尽奢华之能事。
说到这些,很多人都会感慨的加上一句,皇帝迁都去了洛阳,长安这里的灯会便逊色东都一筹,可惜可惜。
人流渐渐往北边汇聚而来。
到了时间,皇城南三门,朱雀门,含光门,安上门,次第而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拥而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东西连通布政坊,颁政坊,崇仁坊,永兴坊等处的顺义门,景风门同时开启,这些地方住着的都是长安城中的贵族以及官员。
来皇城观灯的贵族也不少,他们衣衫华美,气宇昂扬,即便都是步行而入,和普通百姓也完全是两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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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大多集中在朱雀大街两旁,其他的街巷要少上许多。
皇城中的住户就两家,一个是在皇城东侧的楚国夫人府,一个是在西边的吴王府,这两家在听闻朝廷诏令之后,便按照当世的习俗自己制作了一些花灯围着府邸摆了一圈。
其他的大都是朝廷的各个衙署制作,主要还是工部和太常寺在户部支持之下完成的,以前还有少府会参与准备歌舞,烟火等等。
可如今朝廷还没那么财大气粗,于是便省去了很多的环节,目的也变得简单了起来,就是让官民在节日之中乐呵乐呵,连庆祝天下归一的意味都很淡薄。
但话说回来了,长安城中已很久没有举办这种大规模的庆祝活动了,所以不论官员还是百姓,都表现的兴高采烈。
长安城中的贵族人家甚至自己制作了不少花灯悬挂到皇城的街市之上,给灯市增色不少,来观灯的人群也很有特色,他们大多都挑着自家做的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灯具前来皇城。
到了夜晚,皇城之中灯火飘摇,人声鼎沸,寂寞良久的皇城之地,终于迎来了一场许久未见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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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郎往年常居洛阳,玄成曾闻洛阳灯市,华丽繁盛之处可比瑶池夜宴,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魏征和杜楚客缓步行于人流之中,手都缩在袖子当中,端于身前,虽都身着便服,可大模大样的一看就带着官气。
杜楚客比魏征年轻不少,今年刚满三十,他出身官宦世家,少有才名。
虽说京兆杜氏是关西世阀中的一员,可他们兄弟和关西世族不同,书香传家,一家子都是读书人,言行举止都斯文的很,未曾沾染多少关西世族的彪悍之气。
而且这人少年时便随父祖移居洛阳,和关西世族的来往不多。
前些年在洛阳吃了不少苦头,本来就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此时更是瘦的厉害,在长安养了一年多也没缓过来。
让人不免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步了兄长杜如晦的后尘。
如今杜楚客刚捡了个大便宜,宇文士及去位被贬出了京师,一个大馅饼就此从天而降,落在了毫无准备的杜楚客头上,砸的他很是晕乎了些时日,至今还不太明白为何是他来补位门下侍郎。
因为友好不多的缘故,至今也没人向他解释什么。
所以行事之间偏于谨慎,对待像魏征这样的晋阳旧臣丝毫不敢摆上官的架子。
其实他自己也琢磨过,既然不是叔父杜淹举荐,也许就是因为他母族为晋阳郭氏的缘故?如今朝中晋人和关西门阀分庭抗礼,他是沾了母族的光吗?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都有些稀里糊涂的。
在门下任职没几天,对魏征等人都以礼相待,长孙顺德伸出来的橄榄枝他也抓了抓,毕竟都是洛阳那边过来的嘛。
当然了,他最想进入的还是晋人或者是关西世族的圈子,那两边都稳的很,河南人就杂七杂八……他在洛阳时就见惯了这些人的骚操作,不太敢与他们为伍。
至于家族那里,他那叔父杜淹功利之心太强,又无情无义,就算如今对他笑脸相迎,几次邀请他过去饮酒相谈,他都给婉拒了。
靠不住的亲族,比外人还要危险几分……
他这人颇为顾念亲族血脉之情,但却不是傻子,不打算再虚情假意的应付叔父,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毕竟在洛阳已是结下了血仇。
他甚至能想象的到,在听闻兄长杜如晦的死讯之后,叔父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情景,那真的很令人厌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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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漫步于长街之上,偶尔抬头看看道路两旁的花灯,再瞧一瞧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天太冷了,让他有些受不了之外,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听魏征相问,他便笑答道:“洛阳啊……山宾也许久未曾见识过这样的景象了,魏兄不提的话,我都快忘的差不多了。
山宾少时寄居于洛阳,那时炀帝刚刚迁国于东都,元夕之夜说要普天同庆,年初迁都,年中时准备,南边的丛林小国,西域来人,突厥使者,高句丽也有人来。
朝中自诩万国来朝,地方郡县,纷呈祥瑞,魏兄不如想象一下,当时之盛景该是如何?
上元佳节,炀帝摆宴宫中,大宴群臣以及各国来使,宫外的灯市绵延无尽,几乎照亮了整个洛阳城,彻夜欢聚,至天明方罢。
朝廷在宫廷之外设下长台,足有七八里,歌舞彻夜不绝,当时奏乐的乐工便有万人,献上歌舞者有数万众。
我与家人在灯市之中流连忘返,天明时几乎不知归处。”
说到这里,杜楚客有些憧憬,却又颇为厌弃的苦笑一声接着道:“瑶池夜宴?即便是仙人相聚,又怎及当时洛阳灯市之盛况于万一?
可魏兄却不必羡慕于人,我后来听说那一夜之糜耗,足抵天下一年之用,更不用说那一晚就冻死了近千人,都是宫人,乐工等杂役。
灯火辉煌之下,尽多白骨冤魂,我辈自当引以为戒,魏兄为谏义大夫,常在帝侧,若至尊欲效此举,魏兄当谏之,于国于民,善莫大焉。”
魏征则暗自咂舌,对杜楚客描述的场景向往不已。
他比杜楚客大了有七八岁,可那时他一个地方小吏,嗯,也就是听听传闻,哪能去洛阳观灯?
后来则跟随李密攻打洛阳城,当时满眼都是战阵杀伐,人死的一串一串的,算是彻底把洛阳人举办灯会的兴致给掐灭了。
见杜楚客转换成了训诫模式,魏征也不介怀,因为人家现在确实是他的上官,相比封德彝,长孙顺德那两个老狐狸,杜楚客无疑是比较好相处的一位。
只是他也搞不太明白,为何杜如晦的弟弟会骤然跃升为门下侍郎,感觉有些玄幻,至尊的心胸也太大了些吧?
要知道杜如晦可是李世民的谋主……
抛开那些不谈,杜楚客为人还不错,你听听这话说的多完全,只是听的人有些不对,该跟至尊说嘛,到时大家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
魏征心里杂七杂八的想着,面上却做恭谨状,抱拳一礼道:“侍郎说的极是,只是侍郎多虑了,至尊开一代之先,又如何是亡国之君可以相提并论的?”
一句话便把杜楚客吓了一跳,看魏征的眼神都不对了,心说这厮过后不会进谗言攻讦于我吧?
我哪里把至尊拿来跟杨广相比了?你可莫要诬俺……
“两位在说什么?朕的灯会办的稀松平常,你们不会是在说朕的坏话吧?”
不知不觉间,李破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两人都被唬了一跳,杜楚客脸都被吓的白了。
今日自然不会是杜楚客和魏征相携出游,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没那个交情。
上元佳节,李破便带着李碧和阿史那容真微服出游,正巧杜楚客和魏征值守在侧,便在魏征的劝谏之下……径自出宫,混入了来观灯的人群当中。
他们周围隐着不知多少千牛备身府的人,安全上倒也不用担心什么。
李破看着两人的神色,心里叨咕,他们不会真的在说我的坏话吧?他娘的办个灯会你们就叽叽歪歪,不想过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