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勋贵们对大阅兴趣不大,因为不管阅不阅,他们的官位基本都是固定的——就在五军都督府里面来回打转。
人,一旦没有了向上的欲望,也就没有了进步的动力,此事自古皆然。
但兵部对大阅这件差事却是相当重视的。在眼下这个基本可以算得上承平的年代,兵部要捞点拿得出手的功劳可不容易。
蓟镇那边,董狐狸什么的,早就被戚继光教训得够了,现在已经很少往蓟镇这边来。
虽然迄今为止,戚继光因为以步对骑,加上朝廷“西怀东制”的总战略,他也很难给对方毁灭性的打击,但是有一个问题不能忽视。
蒙古人早就失去了什么“再夺中原”之类的雄心壮志,南下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抢掠。既然如此,抢不到东西,还总有损失,这种亏本仗在蒙古人内部当然也是不得人心的,蒙古首领们也不傻,当然就不肯多干。
但戚继光老实,不代表李成梁也老实。
戚继光的风格是,只要你敢来,我就坚决打回去,打到你不敢来为止。
李成梁的风格是,你来任你来,来完我再去打你,守土什么的不是关键,关键是我要军功。
所以这样一来,戚继光这边现在几乎没事做了——对方不来,朝廷又没有让他打过去的意思,他一个规规矩矩的武将,可没有胆量跟高务实那样“擅开边衅”。别说万一打输了肯定是一长串的人头落地,就算一如既往的打赢了,估计也一样保不住脑袋。
戚继光捞不到仗打,兵部想捞点功劳也就只能眼巴巴望着辽东了。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辽东的李成梁,李成梁这人很会来事,蒙古人去辽东抢劫,李成梁五次截击大概只有一次能够准时堵住对方,然后将对方逼退回去。
但是,剩下的四次他必然会穷追不舍,一直深入蒙古境内,把人家大杀一场,至少捞两三百个蒙古人的首级才肯善罢甘休。
大明一贯是以首级论军功的,这样一对比,结果就是怎样呢?
一看戚继光这边的战绩:蒙古某部三千余骑进犯,蓟镇总兵官戚继光督兵迎敌,击溃来犯之敌,该敌败走,是役阵斩夷首十五级,夺马五十三匹,骡二头,器物三百六十九件。
再一看李成梁这边的战绩:夷酋某某等,数遣零骑侵边,复纠众千余从永奠堡入犯,总兵官李成梁督兵追击之,斩级七百五十有奇,擒获一百六十名,且歼其酋首八人,夷其坚巢数处,所获马匹夷器甚多。
一边戚继光击溃来敌三千骑兵,没有让人进入边关之内,大明百姓未损一人,民财未失一文,但因为只拿到十五颗人头,结果朝廷这边一计算,兵部也只能按照规矩赏钱,另外皇帝额外赏戚继光银三十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另一边蒙古人一共就千余骑,李成梁早没应对,等人抢够了,突然杀出来,砍了七百五十多颗人头回去邀功,朝廷一看,哇塞,大捷啊,赏!李成梁加宁远伯!
可是,一千余骑兵祸害地方的时候,大明百姓难道能够只死七百多个?这大明百姓的人头丢了,找谁喊冤去呢?
军人,击杀敌军自然应该,可首要任务难道不是保护百姓吗?
但是大明的军功祖制告诉你,不是这样,因为保护了多少百姓,这个是没法精确计算的,按这个搞的话,下面的武将们一定会胡吹大气,太不利于统计了,所以干脆不算。
换句话说,不管你击溃、击退了多少敌人,只要没捞到敌军的首级,这个军功都是不作数的。
因此像戚继光这种坚持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打法,又是面对清一色的骑兵,当然就捞不到什么军功了——人家就算被打死了,尸体也大多能被战友给捞回去。
李成梁之所以很少带领步兵出战,就是因为步兵对他来说是个累赘,严重拖累了他斩首捞军功的速度。
但现在,兵部偏偏只能靠着辽东的一点战功保持存在感了,这当然也不是兵部希望看见的,所以今年既然有大阅,那肯定要好好干,让皇上看一看咱们兵部也不是打酱油的闲杂部门。
八月初八,京营大阅。
天气还有些炎热,但京师已经热闹非凡,无数人涌出阜成门外远远地观看这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举。
皇帝的御驾在大汉将军们的护卫下穿过人群,引起阵阵山呼万岁之声,道旁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过,一身戎装的高务实跟在皇帝身边,却有些撇嘴——京师百姓这“规矩”还不如广西土司呢,山呼万岁的同时居然还伸长了脖子朝皇帝望来。想当初黄芷汀在思明府出行,土民恭敬得头都不敢抬,活像是在啃泥。
后世有砖家说明朝统治严酷,也不知道是跟谁比的,这大明的统治要论严酷,明明前比不了蒙元,后比不了鞑清,哪就严酷了?跟皿煮时代比的吗?
朱翊钧看起来也不是很“威严”,而是面带微笑地左右打量,然后兴奋地对高务实道:“务实,你觉不觉得,京师百姓对于一场大阅也是喜闻乐见的。”
那是,中国人有这个传统啊,但凡有热闹看,甭管什么事,哪怕是砍头,他们都是喜闻乐见的。
当然,想可以这么想,话不能这么说。高务实笑吟吟地道:“皇上所言极是,京营是护卫朝廷、护卫神京的重要武力,能够看见京营振奋,京师百姓自然欣喜异常。他们今日能看见这样盛大的阅兵,都是有赖于皇上的圣裁宸断。”
朱翊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起来万分惬意,但还是摆了摆手,道:“光是朕可不够,圣裁宸断什么的,总得有个由头,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你的功劳,要不是安南大胜,朕如何能为祖宗复九世之仇,乃至于有此盛举?”
高务实在这件事上谦虚过无数次了,朱翊钧却总要提起,他不得不再谦虚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道:“皇上,前头就是京营的阵列了,您瞧着有没有觉得缺了点什么?尤其是神机营那一片。”
朱翊钧闻言一怔,下意识眯起眼睛朝神机营的阵营望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顿时有些不自信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朕……好像没瞧出来。”
高务实道:“神机营有枪有炮,但却没有刀锋剑芒,看起来就少了几分肃杀凛冽之意。”
“哦!”朱翊钧恍然大悟,四下对比看了看,点头道:“果然如此,不过神机营一贯是火器营,没有刀锋剑芒也是情理之中,总不能再给他们加配一把腰刀吧?那恐怕反而碍事。”
高务实道:“配一把腰刀那是不必的,不过根据这次安南之战得到的经验,臣给隆庆二式火枪设计了一个改良版,可以很轻易的在枪头加上一截刺刀,临敌之时,一旦敌人已经冲到跟前,来不及装弹,又或者我军大胜,正在全力奔驰追敌,无法停下来装弹,这时便可以将刺刀套上,由远程火枪手变成近战刺刀兵,弥补了我军火器兵缺乏近战能力的缺陷。”
“哦,是这事儿,朕想起来了,几年前你就提过这个构想,但你当时说铁质还不够坚硬,如果加装一截刺刀的话,枪身和刺刀的强度都不能保证……怎么,这个问题现在解决了?”朱翊钧有些欣喜的问道。
这个问题当然解决了,要不然高务实也不会说。前世他小时候看过他爷爷在***时代留下来的一本土法炼钢小册子——这东西在那个年代到处都是,后来要不被人用来引火煮饭,要不干脆就在厕所用掉了。
但高务实的爷爷是个乡村教师,没有烧书的习惯,就一直留了下来,高务实小时候也没什么消遣,家里的一些书啊、册子啊,但凡还有点意思的,都被他翻烂了。那本小册子他也看过,不过那个时期已经没有实践的机会了,所以他也就囫囵吞枣的看了看,记得个大概罢了。
自从京华开始进军钢铁行业,这本小册子一直都在发挥作用,并且迄今居然还有一部分技术搞不定——这可真是为难人了,因为高务实弄懂理论不难,却难于手癌以及某些细节记不清楚。
直到朱载堉被他请出山,两人书信往来的合作之下,才解决了渗碳的问题。
众所周知,钢铁的硬度主要由含碳量来决定,通常情况下来说,可以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表述:含碳量越高,则硬度越大,但也就越容易断裂;含碳量越低,则硬度越小,却也就越容易拉伸。
可是,渗碳是一种很考验科技水平甚至操作水平的活计,因为正常来讲,渗碳必须均匀——比方说一把刺刀,其在制造的时候渗碳不均匀,那么它的强度也就不均匀。万一出现拼砍,含碳量低的那部分硬度低,就容易缺口;而如果是拼砍时碰上了重型钝器,含碳量过高的部分又有可能断裂。
因此,如何均匀渗碳,一直都是这好几年来京华钢铁的重点研究项目。
其实古人也知道渗碳的重要性,只是没有形成理论,而是靠经验行事。从考古发掘的含碳块炼铁器物来看,中国古代有意识的在铁器中渗碳,大约始于春秋时期,其年代大约在公元前7至前6世纪,那个时期出土的器物中的碳很容易被测出。
在中国,古人有三种方法获得低碳钢、铁,一是块炼铁,二是退火脱碳钢,三是炒钢,这个暂不赘述。
科技的进步并不是有个好点子就能马上用出神效来,高务实提出的渗碳、渗氮、淬火等技术,在后世都是早就过时的垃圾技术,属于“土法炼钢”时期的水平。可是放在此时,京华那么多大匠,忙乎了七八年也没完全掌握——可以搞出来,但成品率不到三成。
最后还是朱载堉这位真正的科学巨匠出马,通过无数次试验,总结了一套详细、复杂的流程,又为每个程序定下了严格的数据,这才把成品率提高到七八成左右,勉强算是值得投入生产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高务实才推出隆庆二式的改款。
实际上,这应该不能算是改款,而是一次换代。因为不光刺刀材料是新型高碳钢,连枪体材料都换了。
所以,京华内部已经把这次换代的火枪称之为“万历一式”。
之所以高务实还没有决定要不要采用这个名称,则是因为其在“火枪”本身的技术上没有多大进步——依然是滑膛枪,没有膛线。
不过,考虑到赚钱的必要性,高务实心里已经准备同意下面的要求,将之命名为“万历一式刺刀款”——换代嘛,技术进步了,材料更新了,价钱当然要提升喽。
之所以找这个机会跟朱翊钧说,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毕竟,这玩意儿不能仅仅是京华自用——京华再牛逼,也就能装备两三万支,哪怕强迫安南方面换装,由于高务实也不可能让安南兵全面换装,所以顶多也就是五万支的市场,单支利润再高也很有限。
因此大明军方这个市场才是大市场,如果大明的改革能够继续稳步推进的话,这个市场至少能达到几十万支,如果加上后续的战损、换代等等,破百万并不奇怪。
仔细地给皇帝介绍了一番,朱翊钧笑呵呵地道:“既然你说得这么好,到时候让人把新式和旧式的产品各送一支给朕看看,另外也别光给朕,让兵部和京营、边军都参与一下,还有军械局、兵仗局他们,也都看看,免得到时候又有人跳出来多话。”
高务实心头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答应了。
朱翊钧又道:“还有,这个价格提高有点多,一支枪要二十四两银子,刺刀还要六两,前后就是三十两啊……朕记得佛郎机人的火枪都没这么贵,你们京华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成本控制,对,成本控制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他眨了眨眼,凑近高务实一些,小声道:“务实,你老实跟我交代,这火枪加上刺刀,成本到底多少?”
高务实苦笑道:“那个炼钢技术才刚刚搞成功,成品率只有七成,把这个算进成本里面,一支枪加一把刺刀,成本大概二十四到二十六两,卖给朝廷的话,由于京华还要自己负担一部分运费,大概能赚五两银子。”
朱翊钧听了倒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就怕你也跟有些人一样,哭着喊着说没赚钱……五两银子一把的利润,嗯,不算少了,不过也还能接受。”
高务实苦笑着没说话,朱翊钧想了想,又问道:“那个成品率什么时候能提高,到时候能不能降价,比如二十八两能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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