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碧水滔滔,一艘气势恢宏的三层金翅斗舰沿着富春江缓缓南下,甲板上隐约可见有近百跨刀部曲负责警戒,个个红缯黑甲,身形健硕,目光炯炯,透着过人的精悍之气。
跟很多士族富商私自购买的不同,这艘金翅是皇帝特批的水军斗舰,为天师道扬州治祭酒专用座舟,以防备六天可能会有的行刺,保障出行的安全。
正是春夏之交,扬州河运的高峰期,金翅斗舰的前后左右也有数十条大小船只在连夜航行,不过大家都知道开得起水军战船的主不好惹,离得远远的,以免冲撞了惹不起的贵人。
在二层的舱室里,袁青杞持笔在案几上写着字,没有抬头,笑道:“还在怪我?”
履霜略显局促的坐在对面,双手紧紧握着裙边,螓首几乎垂到胸口,低声道:“婢子不敢!”
“奴籍早在当初已经还了给你,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了!”袁青杞皓腕运转,笔锋时快时慢,泼墨写意,挥洒立就,等落下最后一笔,审视半响,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幅字不甚满意。
那名叫宫一的侍女立刻上前,重新铺开一张由禾大纸,用白玉如意镇纸压好边角,躬身退到旁边。袁青杞再次提笔,空中悬停了片刻,突然有点意兴阑珊,研好的奚廷墨顺着笔尖滴落白纸上,溅开出一朵黑色的花瓣,显得十分的神秘和诡异。
“和我上去走走吧!”
袁青杞放下紫毫笔,和履霜一前一后沿着船梯上了三层的甲板。明月高悬,夜风习习,夹杂着江水的潮意,给闷热的天气泼了盆彻骨的清凉。
五名贴身侍女以宫一为首,跟在两人身后六步开外,更有十几名部曲不动声色的散在侍女们的外围,看似随意的移动,其实已经封堵了所有可能被袭击的路线和漏洞。
“记得当初让你跟随徐佑,我曾说过凡事由得你的本心。若徐佑是可托之人,就把终身托付于他,若是虚有其表,非卿良人,自可想法子脱身而去。三年了,你仍在他的府中尽心做事,可知心意如何,所以落得今日,你怪我原是应当……”
“婢子不敢!若无三娘恩准,婢子还在袁府做一歌姬,过那生死不如的日子……”履霜脸色猛然变得苍白,支吾道:“我,我不是诋毁袁氏……”
“无妨!”
袁青杞双手扶着栏杆,高挑几近完美的身材隐藏在罗裙中,可那偶然伏低勾勒出的腰身弧线足以让人目眩神迷,轻笑道:“二兄那样的人,别说是你,就连我这个亲妹妹也瞧着恶心!生死不如……是啊,你已脱离苦海,跟在徐佑身边享受难得的自在,却又被我再次带入这不知归处的江湖。将心比心,你不仅怪我,或许已恨不得杀了我,对不对?”
履霜望着船舷外起伏流淌又深不见底的江水,仿佛随时准备额吞噬性命的怪兽,张着巨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听袁青杞似笑非笑的语气,心口突的一颤,肌肤瞬间冒出了无数小颗粒,身体僵硬如枯木,头皮也有些发麻。
袁氏贵为江左儒宗,门内子弟不说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无不循规蹈矩。可袁青杞偏偏是个例外,她很神秘,以女子身却能时常外出游历,三五个月不见人影都属寻常,居住在府内时也不打理内务,可偶有介入,似能窥破人心,不管如何复杂烦琐的事情,不管如何狡诈难缠的角色,只言片语就能理清脉络找到真相,然后处事决断公正,不偏不倚,像履霜她们这些婢女歌姬都对袁青杞又敬又畏。这么多年没见,曾经的袁氏三娘摇身一变成了扬州治的祭酒,高高在上,权柄在握,心思更是不可揣摩。
莫非这风烟俱净的富春江,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履霜反而平静了下来,恐惧、困惑、愤恨和伤怀都在这一刻飘忽远去,江风吹起了长长的青丝,秀丽的脸蛋笼罩在朦胧的夜色里,带着几分凋零的凄美和怅然。
“我对小郎……不,现在只能称他徐郎君了……”世间最苦,莫过于此,“我对徐郎君只有崇慕,绝无非分之念,正如我对三娘只有感激,并无怨恨之心。如我这般卑贱之人,有一箪食一瓢饮,不受饥寒折磨,不至流离失所,已是此生大幸,岂敢得鱼忘笙,背义负恩?”
袁青杞突然直起身子,拉着履霜往后退了三步,微微笑道:“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心存善念,应该无恨……不过,恨不得我去死的,可是大有人在!”
话音刚落,从左侧和金翅斗舰隔着五十多米的三艘鳊舟里突然射出一阵箭雨,急促而又响亮的弦音彻底打破了夜空的宁静。然后这些鳊舟同时变向,不计生死的加速往金翅斗舰的船舷撞了过来。
叮叮叮!
五名侍女里有三人持剑挡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前,面对随时可能取人性命的箭雨,神色却十分的淡定,不显丝毫慌乱。外面警戒的部曲早有防备,兔起雀跃,立盾成墙,刀光如练,挥舞的密不透风,将袭来的这波箭雨尽数击落,只有五人中箭,但未能透甲,伤势不重。
同时有部曲居高临下,拉弓射向鳊鱼舟,压制住对方的弓箭手。当头的两艘鳊舟洒满了胡麻油,燃起大火,借着风势,速度不减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金翅斗舰,船侧板上露出一排十个小洞,洞里伸出碗口粗细的巨大钩据,顶住了火船的船头,然后从一层和二层射出火箭,加剧了鳊舟的燃烧。
不时有浑身着火的人惨嚎着跳入江水,眨眼间两艘鳊舟沉没不见。最后一艘也到了近前,七名身着黑色戎服的刺客脚踩船头,飞身跃上金翅斗舰的三层,长刀如浪,所向披靡,时而成锥形,时而成圆阵,自成章法,变幻无穷。每出一刀,必有人毙命刀下,十数息之间,几乎要冲到袁青杞面前。
“祭酒,要不要留活口?”宫一躬身问道。
“全杀了吧!”袁青杞淡淡的道:“此辈皆是六天的死士,问不出口供,杀了抛入河中,也算为富春江的鱼鳖积些功德。”
“诺!”
剑光划过天际,如星光点点,绽放无限璀璨。那七名黑衣人的攻势顿时陷入停滞,宫一脚不沾地,宛如游龙,冲入七人阵里,婀娜的身姿在刀剑交击的火花中穿越不停,时隐时现,颇具另类的美感。
履霜固然有些怕,但也知道跟在袁青杞身边不会有危险,若是连堂堂扬州治的祭酒都能被人刺杀于途中,那天师道早该从各方势力里除名,哪里还有百年的基业不倒?
锵!
剑尖眼看要从后面刺入一人的脖颈,另一把长刀及时的挡住,同时又三把刀劈向宫一的腰腹和双腿。若论真实修为,宫一要远超七人中的任何一人,但这七人明显师出同门,使的同一种刀法,运转圆融,如出一体,每次攻击一个,必然有三人扑救,三人反击,让人应接不暇。
“商二,角三,你们去!”
履霜这才听的明白,袁青杞身边五个贴身侍女以宫商角徵羽为名。听到袁青杞吩咐,商二和角三同时抽剑出鞘,加入了战局,形势顿时一变。
履霜不懂武功,却也看得出来,三人中以商二修为最高。她一剑在手,却如闲庭信步,直接凭借剑势将七名刺客分成三块,彼此首尾不接,再难以互为攻守。阵势既乱,宫一和角三出剑又密又急,只是眨眼的工夫,这七人就被毙于剑下,无一生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甲板上的厮杀,一直站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后没有做声的羽五突然手持短匕,悄无声息的刺向袁青杞后心。
如果徐佑在这里,会发现这个羽五就是那日在街道上拦住他问话的女郎!
袁青杞仿佛后背长着眼睛,不见如何动作,裙袖翻飞,正中羽五的手背,短匕应声掉落,斜斜的没入甲板,好似刀切豆腐,锋利无匹。
可以想象,这样的短匕若是刺入体内,绝无活命的机会。
“羽五,我没想到,潜伏在林屋山的奸细竟然是你!罗杀天宫的十位夫人里,你排在哪一位?”
羽五一击不中,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足见点地,轻柔的身子如风吹羽毛般飘起半空,然后出人意料的折射了个角度,飞向高挂船帆的桅杆,娇笑道:“祭酒真人,我们杀了你七次,这次才试出来你果然会武功。放心吧,再有第八次,定让你身首异处!”
“剑!”
从头到尾跟隐形人一样的徵四,怀中抱着天师孙冠亲赐给袁青杞的法剑,是五名侍女里的抱剑侍女。闻声将法剑横置于玉臂间,袁青杞曲着食指轻轻一弹,法剑发出一声龙吟出现在手中。
通体如墨,古朴苍劲,上以篆文写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八个大字。
袁青杞负剑在手,绝美的容貌无喜无怒,道:“第八次,你是看不到了!”
羽五堪堪抓住桅杆,正要投入江水里远遁而去,后心猛的一痛,法剑竟后发先至,将她的身体死死的钉在了桅杆上,随风摇摆,状极恐怖。
“好……八景伏神剑,名不……虚传!”
羽五连着咳出几口鲜血,当场死去。袁青杞看了眼旁边已经吓呆住的履霜,道:“我自从做了祭酒,每一步都是杀机,身边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你若不怕,今夜起,你的名字就是羽五,跟着我一道去看看那无上山巅的风景;若是怕了,明日到了富春,我另派人送你回吴县觅地安身,再寻一如意郎君,将你风光大嫁,后半生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去吧!”说完不再管甲板上的尸首,八景伏神剑重入剑鞘,和沉默不语的徵四走下了舷梯。
履霜痴痴的站在圆月之下,仰起头,任由银光铺洒着全身。一日夜间,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袁青杞赐了她新的名字,羽五,上一个叫羽五的尸体还挂在桅杆上,最好的下场不过是沉入江水喂了鱼鳖。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她的血,却在悄悄的沸腾。
“你的名字就是羽五,跟着我一道去看看那无上山巅的风景!”
袁青杞的话语,在履霜耳边来回的震荡。她回首眺望着钱塘,在那灰蒙蒙的天幕之下,正有个人背负着千万斤的巨石,踩着遍地的荆棘艰难前行。以前的自己只是会些歌舞的低贱婢女,帮不了他什么。可是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随着袁青杞自可掌控旁人想都想不到的权力和财富,或许,到了某天某日,她还有机会为这些年的恩情去赎罪!
一念至此,宛如重生!
“我不会武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履霜追着到了船舱,直视着袁青杞,气喘吁吁。袁青杞提起笔,凝神入微,一气呵成,眼中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道:“你来看,这幅字如何?”
履霜低头看去,字迹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结构遒美健秀,可跟之前见过的袁青杞那一笔师从张芝的飞白书迥然不同,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别的地方见过一样。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是徐佑的诗,对了,这字体,也像极了徐佑平时的书法。
履霜身子微震,无论袁青杞如何身份,她心中却仍然没有忘了徐佑!
墨干,纸碎!
袁青杞将近年来最接近徐佑书法的字撕毁扔入篓里,这是杀人之后的书帖,带着杀气和血迹,她不喜欢,抬头望着履霜,道:“我身边入了九品的武者不计其数,可真正可为依托的人屈指可数,我不需要你的武功,只要你的忠心!”
“羽五,我能信任你吗?”
履霜缓缓跪下,俯首道:“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羽五愿从此追随祭酒,取信于己,示忠于上,如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