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匆匆而来的陶绛,徐佑并不惊讶,京城发生的事,他虽远在义兴,但也知之甚详,心里固然忧虑,可皇帝给了十天休沐让他回乡祭祖,假期没完就销假回京,至少贪恋权位的非议是少不了的。
他并不惧朝野间的流言蜚语,然而回京之后又能如何?
真的把皇帝永远圈禁在宫里?
是,他可以用太尉的威势逼迫皇帝一次两次听命,可那毕竟是皇帝,且已经尝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所代表的意义,这样发展下去,必定是无法破解的死局。
他想做诸葛亮,但最后怕是会成了张居正!
“仆射让我回京,为了何事?”
陶绛急道:“自然是看管主上,不让他恣意妄为……”
“自古可有臣子看管君上的道理吗?”徐佑反问。
陶绛一愣,道:“也不能说看管,人主犯有过失,我辈身秉国钧,当诫谕谏诤……”
“若人主不纳谏呢?”
“这……我当拼死力争!”
“若死谏之后,人主仍积习难改?”
陶绛沉默一会,惨然笑道:“身后事,非我所能知之!”
徐佑望着他两鬓不知何时多出的白发,叹道:“走吧,我随你回金陵。其实,不必死谏,我已经猜到尚书令想要做什么了……”
乘船回京路上,又有金陵的消息传来,蕲日前,安休渊和左右去山冈比试跳墙,结果不慎摔倒,额头磕破,盛怒之下,把参与比试的侍卫们全部绑在树上,他骑着驴,手持铁椎,一个个刺穿心脏而死。然后趁兴前往尼姑庵,关上庵门,纵容麾下大肆奸银,入夜后方离开回宫。
谁想凌晨突然惊醒,安休渊梦到一女子大骂他无道昏君,活不到丹若花开的时节,连夜召集所有宫女,从中选出五个和梦里女子相似的,牵来驴羊,虐待致死。又命人屠宰了几十只黑狗,宫殿里四处泼洒黑狗血,用来镇压亡灵邪祟。
安休渊喜驴,在太极殿边上养了几十头驴,每晚睡觉的床榻边还有一头,天天污秽横流,现在又加上黑狗血,简直臭不可闻,经过的人都得掩鼻,可谁也不敢开口抱怨。
诸如此类的恶行,还有许多,徐佑离京这段时日,安休渊彻底没了顾忌,几乎每天都要搞些事出来,夕出晨归,或朝出暮归,连上朝都顾不得了。
“……金陵百姓无不惊惧,每逢主上出宫,路上行人躲避,市里商贾闭门,家有女儿的更是早早送出城外,道观寺院也焦虑难安……”
等报信的人退下,徐佑看向旁边木然呆坐的陶绛,道:“仆射还欲死谏吗?”
陶绛摇头,面对这样的皇帝,死谏没有任何意义。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充满希翼的望着徐佑,道:“太尉,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哪怕立场不同,哪怕曾有嫌隙,但包括陶绛在内,很多人的潜意识里都有相同的认知:再难的事,交给徐佑,他总能找到完美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用急,等见到尚书令,你就明白了。”
金陵某处肮脏的巷子里,安休渊只穿短裤,赤膊躺在地上,身边是几个同样打扮的侍卫,还有不知道他身份的一群流浪汉。他们聊天扯淡,互相辱骂,狂吐口水,安休渊也不着恼,玩的不亦乐乎。
这时有侍卫匆忙跑来,道:“李将军,大事不好,太尉回京了。”
安休渊正因吐口水赢了流浪汉沾沾自喜,闻言翻身坐起,脸色苍白,道:“太尉回来了?”
“是,座舟已入秦淮河。”
“啊?走,走,赶紧回宫!”
安休渊爬起来就要跑,旁边一侍卫愤然道:“李将军,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怕他作甚?要我说,干脆召他进宫,事先埋伏好刀斧手,将军以摔杯为号,刀斧手一拥而上,把他剁成肉泥。”
安休渊大为心动,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不知怎的,看见徐佑就骨子里发颤,这种感觉让他很羞辱也很怨恨,若能杀了徐佑,真是想想都要笑出声。
“太尉手下有兵……”
有侍卫小心翼翼的提醒:杀了徐佑,会不会导致兵乱?
“怕什么!那是朝廷的部曲,又不是徐家的私兵。人跟着他为了升官发财,只要杀了徐佑,把听话的都赏官赏爵,谁会生乱?”
简单粗暴的解决了能不能杀的问题,可接着就是杀不杀得死的问题。
“徐佑是大宗师……”
此言一出,就连最早提议的那名侍卫也不作声,大宗师就像是悬挂在所有人头顶的剑,触目胆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安休渊心情暴躁,抬脚狠踹向提议的侍卫,道:“出了主意又没手段,要你有什么用?来人,割了他的舌头!”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嗯,你叫我什么?”
安休渊停下脚步,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侍卫彻底吓懵,屎尿齐流。
安休渊有规定,出宫在外只能称呼李将军,谁敢叫错,就是死罪。
“动手!”
方才还有说有笑,厮混一起的其他侍卫不敢迟疑,拔刀捅入他的腹部,用力一搅,肚肠齐流,扑通跪地,无比凄惨的死去。
众流浪汉见死了人,哄然四散,安休渊也不介意,挥挥手高声道:“改天再来找你们玩……”
徐佑进京后,没见任何人,吩咐陶绛先去和谢希文会合,他直接入宫面圣。安休渊实在躲不过去,在太极殿的西殿接见,问起祭祖之事,徐佑简单介绍了回乡的经过,道:“臣离京这段时日,陛下可曾读书?”
“读……读了!”
“读了何书?”
“嗯,这个,嗯……”
安休渊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旁边陪侍的孙超之立刻接话道:“陛下读的是玄晏先生的《帝王世纪纂要》第三卷。”
“哦?甚好!《帝王世纪》分星野,考都邑,叙垦田,计户口,宣圣之成典,复内史遗则,可知历朝兴衰……陛下用心了。”
徐佑没有继续追问,安休渊松了口气,可转瞬又被自己的这个懦弱心态给惹恼了:我是皇帝,他是臣子,我凭什么怕他?
孙超之最擅长察言观色,看出皇帝压抑的不爽,低声附耳说了两句,安休渊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太尉,朕常听人说,大宗师双手可碎裂奔牛,今日凑巧无事,何不让朕开开眼界?”
称朕,意味着这句话是旨意,徐佑不从,那就是抗旨;徐佑从了,堂堂太尉如伶人般御前献艺,传出去大伤威信。
不等徐佑回话,孙超之得意的道:“陛下,可惜宫里没养牛,要不我去牵头驴子?”
“好主意!”
安休渊兴奋的鼓掌,道:“那就驴子,快去快去!”
这是生米做成熟饭,由不得徐佑拒绝了。
徐佑始终面含微笑,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孙超之牵来一头灰驴,可还没走到大殿正中,那驴子突然发狂,后蹄腾空,狠狠踢向孙超之的胸口。
孙超之是文人,来不及闪避,惨叫一声,倒飞七八步,身子横着撞到殿柱,口里喷出大股鲜血,竟不知是生是死。
安休渊生性残虐,可那是自知无人能反抗他的为所欲为,并不是真的悍勇无畏,被眼前的变故吓得瘫坐在椅子里。
徐佑侧身挡在安休渊的前面,沉声道:“护驾!”
他兼着领军将军,名义上是负责宫禁的左右卫的顶头上司,只不过为了避嫌,自安休渊登基后,从不过问左右卫的军务,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都由安休渊亲自任命,各级军官的调动也由左右卫将军专断,大将军府只是象征性的批准用印,并不会反对。
但端戎就是端戎,徐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殿内侍卫立刻冲过去,数十刀齐出,驴子鸣叫两声,倒地死去。
徐佑又命人扶起孙超之,见他面如金纸,尚有呼吸,道:“去叫御医!”回身对安休渊道:“陛下,驴看似温顺,实则性狂,若是像方才这头灰驴似的突然发作,恐惊了圣体,不如把殿外养的那些驴全都捕杀,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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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听太尉的……”
徐佑随即点了五十名侍卫,让他们出去把驴送到宫外,择地杀光,所得的驴肉就赏了他们自用。
驴肉好吃,也不容易弄,侍卫们高高兴兴的去了,没一会此起彼伏的驴鸣之声消弭在远处,被臭味和噪音折磨了几个月的台省官吏们大大的松了口气,纷纷出来打听怎么回事,得知是徐佑搞定了皇上,无不暗中夸赞太尉真是急人之所急,堪称再生父母。
“陛下,臣告退!”
御医为孙超之做了检查,性命无碍,只是肋骨断了三根,正骨后得卧床数月不能动弹。
这也是徐佑的本意,他以大宗师之尊,借灰驴对孙超之稍作惩戒,就是让这些佞臣能够暂离安休渊身边。
然后再看看这位人主的秉性,到底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去吧!”
安休渊意兴阑珊,完全没兴致看徐佑手撕灰驴。孙超之颇和他的胃口,鬼点子也多,要是卧床不起,以后出宫去哪找那么多的乐子?
徐佑回到尚书省,陶绛引着他去见谢希文,三人在最里间的小屋里,没有任何人打扰和偷听,谢希文道:“太尉觉得,今上堪为人主吗?”
徐佑轻轻扣着茶碗,道:“尚书令以为呢?”
“我以为今上顽劣不堪,不可为人主!”
陶绛惊骇莫名,望着谢希文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