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向来是可控也不可控的,所以一旦真正进入到了沙场之上,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战前的作战计划是不是都能够按部就班的实施,毕竟,敌我双方在开始厮杀后,沙场上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很有可能让整个战争的走向变得不可捉摸。
战场上的变化自然是需要一军主帅的当机立断,每一次对战场形势的分析与理解,也都将在你的命令之下,关乎着千万人的生生死死。
而如今的战争,因为通讯的极为不发达,一旦战场乱成一锅粥后,那么一军主帅能够倚仗的,便是自己手下平日里的得意将领,寄望着他们能够根据战场的形势,作出有利于他们的判断与命令。
一场会战,被叶青与完颜守道打出了三个战场,这是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战场形势。
兖州一带显然是这一场会战的主战场,但却是只有敌我双方,叶青这一个主帅,如此一来,主战场也就变得不伦不类。
桃花山前往济州的方向,不过是一个万人左右的小规模骑兵战,但因为完颜守道的率领,则是让这个小规模的战场的份量,变得又重了几分。
邹县运河旁的战场,虽然看似最为被人轻视,但因为粮草物资的重要性,也使得敌我双方在堤岸的拉锯战,变成了一场攻坚战,谁也没有办法完全拿下运河码头,以此来控制河道与那粮草物资。
但因为三个战场之间的距离还拉扯的那么远,完全形成了如同是三个谁的战局也无法影响到谁的各自独立的战场一样,所以这样的形势之下,叶青能够做的,便是期望在占据上风的局势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力求打废乞石烈执中跟谋衍的大军。
邹县运河旁的沙场比起兖州、济州的战况显然更要激烈许多,但也因为攻守相互转换的关系,加上金人向来善攻不善守的弱点,当钟蚕率领着三千骑兵突破金人运河防线时,除了一开始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外,随着时间的推移,钟蚕的三千人便很快占据了上风。
只是不等他们在堤岸上做好迎接李横物资船队的准备,防线还没有完全在堤岸上建立起来时,善于进攻的金人,在由防守变为进攻者后,其士气与战斗力竟然是给钟蚕带来了极大的压力,甚至一度弄的钟蚕等人是灰头土脸,刚刚占据不久的码头与堤岸,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金人攻占。
再次的攻守转换,让钟蚕彻底放弃了死守堤岸的想法,攻防之间的拉锯战,在随着太阳渐渐西移后,也被两方大军打成了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谁也不再去攻占那码头与堤岸,充满杀气的通红眼睛里,只有对方的人头跟战马。
鲜血在码头上流成了一条细细的河流,而后随着流入到了宽阔的运河中,随着运河渐渐被血水染红,随着码头、堤岸上的厮杀声越来越弱,钟蚕在付出了三百骑兵的代价后,终于是开始了围剿、歼灭战,整个堤岸上金人要么靠着两腿奔跑,而后不过是刚刚跑了几步,正准备跳入旁边的芦苇丛躲避时,就看见自己突然高高的飞了起来,而身子却是向着堤岸的另外一边滚去,噗通一声掉入到了运河中。
从天而降的喷散着鲜血的脑袋,沾染着黄褐色的泥土,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晚霞染红的西方天际,随着送人的铁骑踩过,滚落到芦苇丛直至消失不见。
济州方向的完颜守道,显然并没有想到,宋人竟然敢仅仅凭借两三千的骑兵,就来跟他们打一场阻击战。
冷笑之余的完颜守道,自然是并没有把墨小宝撒出来的一千骑兵当回事儿,随着一声令下向着宋人的两三千骑兵冲过去时,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们的身后便浮现出了漫天扬尘滚滚涌来,仿佛是一片夹杂着电闪雷鸣的厚重乌云一样,从他们的身后包抄了过来。
非是完颜守道轻敌,即便是他已经久经沙场一辈子,但判断敌人的兵力众寡之时,同样也会出现因为心理上的紧张,而产生在视觉上的误判。
就如同是一个正常人,在面对突然其来的惊吓,思维会出现在短暂的空白,神经会条件反射的扩大眼前的景象事物一样,完颜守道对于眼前的千人宋人铁骑,却是做出了足足两三千人的误判。
八千人在两三千人的阻击下杀出一条血路自然是极为简单的事情,但正是因为完颜守道对人数的误判,让他不得不下令八千骑兵全力以赴去冲击宋人阻击他们骑兵,由此也自然是给了身后墨小宝更大的机会与空间。
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毫不费力的插入到厚厚的积雪当中一样,比金人更为善于骑射,也善于追击战的墨小宝率领的一千骑兵,瞬间就从金人骑兵的后方插入了进去。
前阻后攻之下,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一般,随着一千善骑射的宋人铁骑切豆腐一般,从身后切开金人的铁骑后,整个金人的骑兵瞬间乱作一团。
夕阳下被晚霞染红的金人旌旗,完颜二字依然在寒风凛冽中猎猎作响,但完颜守道最初的惊慌失措,已经传染给了他麾下的将士,所以随着墨小宝利刃一般的从身后闪电般突袭而来,深陷战团当中的完颜守道,如今能够组织起来的,有效阻敌的骑兵则是越来越少。
宋人骑兵的数量同样是他的误判之一,只是在火烧宋人大营时,完颜守道才真正估摸出了宋人骑兵的数量远超他的想象,而墨小宝的两千骑,显然并非是在他的预料当中,毕竟,他不相信叶青会留下对于宋人极为宝贵的骑兵来守营。
漫山遍野之间,已经开始四散乱逃,或者是被墨小宝打散的金人骑兵,不分东西南北的四散溃逃,要么是被赶上来的,如同死神一样的羊皮袄一刀斩落马下,要么便是被弓弩射中后心而掉落马下,最后被战马铁蹄踩成了肉泥,融入到了那坚硬的冻土中。
相比较于邹县、济州两个战场打到最后,已经成为毫无章法的乱战来,身为主战场的兖州之战,如今依然是在进行的有序的攻防之战。
在中午时分,还能够跟叶青攻守来去自如的乞石烈执中、谋衍二人,如今已经彻底陷入到了防守之中,铁浮屠重骑兵的全军覆没,对于乞石烈执中、谋衍二人来说,完全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在少了机动、游弋能力相对笨拙,但能够在战场上如同巨柱一样,撑起整个大军攻防重心的铁浮屠后,宋人的重步军也开始慢慢退出了主战场,开始从两翼为骑兵掠阵,开始形成了一道道屏障一样,围困着被打散的金人骑兵。
长枪、弓弩、斩马刀,甚至包括笨重的床子弩,都在厮杀过程中被重步军保护的极好,所以如今形成的包围金人的“围墙”后,使得连连后退的乞石烈执中、谋衍只能且战且退的向山脚下退去。
晚霞渐渐消失不见,点点星光开始点缀着暗淡的夜空,依然还没有能够完全击溃乞石烈执中、谋衍大军战斗意志的叶青,此刻站在高岗上,望着夜色帷幕下越来越模糊的人影,在耳边嗡嗡了一天的喊杀声,此刻依然让他的耳朵麻木。
神情有些焦急的望向四方,如今他能够派遣上的将士,已经完全都被他派遣到了战场之上,原本的围城打援的计策,因为完颜守道没有过来支援,让他把仅仅剩余的伏兵,也在太阳落山的最后一刻扔到了战场上。
但即便是如此,金人依旧是退而不乱,依旧是没能够压垮整个金人大军的防线意志,依然让他们在顽强的坚守着山脚下的防线,只等天色再黑些时,两方不得不开始捉迷藏,但极为危险的游击之战。
“大人,拿不下。”斥候兵、传令兵,今日都不知道跑趴下了几匹战马,此刻来到叶青面前后,神色之间也是带着十足的焦躁与不耐。
整整快要五个时辰了,金人竟然是如此顽强,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山脚下后,原本以为接下来便是一场完美的收尾,但谁能想到,金人竟然意志力如此强悍,已经把斥候兵、传令兵都快要逼疯了。
看着眼前来回跑过来的好几斥候,禀报着同样的事情,而且脸上俱是写满了焦躁跟不耐烦,叶青深知,若是再任由金人苦撑下去,自己这边继续久攻不下之后,恐怕就该是战机扭转,金人要反扑的时刻了。
咬着已经干裂的嘴唇,叶青看着远方渐渐燃起的零星火把,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什么战术、计谋都没有用了,如今就看谁能坚持住最后一口气不泄,到底是金人能够强撑过去,还是宋人能够强攻下来,成败或许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
巡视着身边的兵士,除了自己的亲兵贾涉所率领的两百亲军外,便是田琳、历仲方在全力进攻时,各自留下的共四百骑兵。
“所有人上马!”叶青一把夺过旁边贾涉手里的长柄雁翎刀,这把刀自从贾涉从大营回来后,就一直捧着,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出鞘。
“大人。”贾涉一惊,就连身边的几个斥候也是神情震惊,看着叶青的样子,不用猜都知道,叶大人是打算率领他们这几百人一同杀进战场了。
“甭废话!这个时候一军主帅俨然已经没有用,彻底瓦解金人大军才是首要!上马!违令者斩!”连盔甲都不曾穿的叶青,在贾涉等人的疾呼声下,翻身跃上马背。
坚毅跟有些冷酷的眼神,扫过眼前的几百骑后,沉声说道:“我们便是击败金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五个时辰的鏖战,我们岂能眼睁睁的看着胜果从我们手上溜走!”
喊杀声掩盖着叶青的话语,站在最外围高岗下的骑兵,虽然因为喊杀声而听不到叶青到底在说什么,但看着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更加肃杀同伴,瞬间也是心神一凛,随着转眼间响彻在耳边的嘶吼声,飞快的跳上了马背。
以叶青、贾涉为首,不过五六百骑的宋人骑兵,从高岗上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一样,在夜色与稀稀拉拉的火把照耀下,水银泄地般的向山脚下的金人防线冲了过去。
而在另外一边,被墨小宝从一开始便盯上的完颜守道,在失去了最后一个亲兵的保护好,最终是被墨小宝五花大绑的仍在了马背上。
“完颜守道大人?好计谋,前几日竟然骗过了我家大人,差点儿让我家大人上了你的当,要不是我家大人就擅长逃跑的话,恐怕就要被你抓住了,那就不会有金人之战了,嘿嘿,谢谢完颜大人让我领到了这记大功啊。”墨小宝翻身上马,一手牵着拖着完颜守道的马缰,一边轻松的说道。
脸颊上的血迹已经被寒风冻住,使劲的抠了几下之后,只觉得脸皮生疼,便放弃了继续抠脸上的血迹,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只觉得那让人恶心的血腥味瞬间便由鼻腔进入了喉咙处,不由自主的又咳嗽了一下,墨小宝这才辨别方向,牵着在马背上哼了一声的完颜守道,往兖州的方向奔去。
两千人剩余了一千三百人,七百人的牺牲换了对方最少五千骑兵的性命,对于墨小宝来说,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毕竟,种花家军死一个可就是少一个,这可是真正的精锐,是叶青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一千三百人乘着夜色向兖州出发,那原本漫天火光,如同火海的大营,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了零星火光还在燃烧,就如同那天上的星斗一样,在一场大战后,显得是那么的落寞跟孤寂。
寒风呼啸着从旷野之上刮过,大战后的鲜血凝固在了冰冷的甲胄上,厮杀时湿透衣衫的汗水,此时也渐渐失去了那仅有的热度,使得坐在战马的种花家军兵士,一个个如同坠入冰窖一样,浑身刺冷难捱。
不同于墨小宝又冷又饿,但还不得不赶路向兖州方向的是,如今的钟蚕终于换上了暖和的棉衣,包括剩余的两千余人,也是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把自己包裹的跟粽子一样,押送着经过近一个时辰后,才被全部拖上岸的粮草物资,往兖州的方向行去。
李横留下燕庆之跟钟蚕押送物资后,便率领着护送物资的仅仅一千余人,在钟蚕的指引下,同样向着兖州的方向快速的奔去。
头顶夜空的星光越来越多,使得在明亮星光编织下的夜色,在迷离之余,也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秘跟无限的寂寞。
宋军终于攻占了金人山脚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在彼此都消耗殆尽,就在彼此完全凭借着一口气在厮杀时,叶青的六百余人,在仅仅剩下了一百余人后,终于是以一场惨烈的厮杀迎来了最终的胜利。
乞石烈执中战死,身上插着十几支箭矢,谋衍被叶青一刀砍断了臂膀,另外一刀直接劈掉了半颗脑袋,而叶青也付出了肩膀被砍了一刀的代价。
湿乎乎的黑色皮裘,摸在手里让叶青一时之间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血水,或者是两者已经融合在了一起,长长的一道口子,是谋衍在砍中他肩膀时,率先砍裂了他的黑色皮裘。
火把的照耀下,历仲方、田琳所幸无事儿,虽然在最后一刻,都不得不冲向去杀敌,但好在两人也不过是受了一丝的轻伤,倒不是很打紧。
整备后的三万人只剩下了一万七千余人,一半的伤亡换来了几乎全歼金人五万骑兵的胜利,长长叹口气,望着头顶无尽星空的叶青,突然觉得,这世间的杀伐、战争,其意义到底何在?
“驻守兖州。”叶青低沉的声音,在噼里啪啦作响的火把衬托下响起。
“是,大人。”历仲方、田琳两人领命而去,并没有预料中大胜后的兴奋,每一个存活的兵士、都头、队官、部将、将、正将、统领,此时心头都是战后,常见的心理上的后怕与压力,要么便是在回想这一战时,自己杀敌时惊现的一幕幕。
庆幸是每一个人心里头都会出现的反应,大战后还能够活着,也如同是得到了重生一样,夜色在身体无尽的疲惫下,变得是那么的可爱与美丽,生命也在伤口下变得是那么的珍贵,与刚才厮杀时,已经置生死而不顾的心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同样,这一战也让他们在战争中,意识到生命更为宝贵的同时,也让他们意识到……战争只容许强者活着。
兖州城门已经大开,在毫无防守兵力的情况下,在面对哪怕是已经疲惫的坐在马背上都能够睡着的宋军,兖州知州还是在不等宋军抵达城门口时,就已经打开了四面的城门,而后亲自率领着城内的官员,迎出八里地等候着宋军进城。
身后的铁骑声让叶青等人一震,这个时候不会是……完颜守道追过来了吧?
随着拖后的历仲方,喊了一整天,已经沙哑到吼声响起,原本已经饥饿疲惫到了极点的宋人骑兵,依然还是本能反应的端起了残缺不全的弓弩,要么是举起了手里的腰刀、长枪,而后整齐划一的立刻掉头,列出了一个或许可以轻易被敌人攻破的扇形防守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