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高丽内外事?!”
不仅仅是向皇后,就连韩绛、蔡确都惊讶出声。
这个职位从来没听说过,但不用多想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内外事都归了这名大臣管,这不就是有实无名的高丽王吗?
蔡确考虑过一贯爱别出心裁的韩冈会怎么解决现在面临的问题,但他决然想不到韩冈竟然会起意派一个高丽王过去。
“总理军国事、平章军国事、处分军国事都可以,顾问、辅政也没问题,只要权限相同,什么名义都无所谓。”
韩冈这番话更加直白了,就是要将高丽王变成傀儡,牢牢掌握住高丽朝政,将高丽小朝廷握在手中。
有了派出去的使臣管治高丽朝廷,高丽王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关紧要了。就是三岁孩童,百岁人瑞,疯子、傻子、智士、勇士、明君、昏王,都影响不了高丽的朝政。
让高丽能够遵循大宋的需求行事,这就是总理高丽内外事的工作。
终于等到了韩冈出言相助,章惇精神陡然一振,纵然他前面支持另立新君,而韩冈则说留着王勋更好一点,但韩冈的本意还是在保住杨从先,并推动大宋更深一步的参与到高丽、乃至东海的变局中。虽说高丽总理的人选,必然会转到东府手中,但这一次本就要出血,东海这块鸡肋,丢掉也就丢掉了。
“若能让高丽君臣接受中国使臣总理高丽内外事,胜过另立新君。”章惇毫不犹豫的否定掉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也不会有损君臣纲常。此乃两全之策。”
蔡确听韩冈的意思,以及章惇的描述,就是将高丽从外藩变成内藩,直接变成如东汉郡国那样由朝廷控制的藩国。这当然是好事,不过这么做的麻烦也不会少。
“高丽君臣岂会甘心?!”
他看着韩冈,期待韩冈给他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但出言反驳的是章惇:“汉时分封诸王,设国相以掌国政,设中尉以掌军事。而藩国国相、中尉,皆是朝廷任命。正所谓‘相治民,如郡太守,中尉如郡都尉’。那时候的诸侯王,不知甘不甘心?”
蔡确怫然不悦:“高丽岂能与刘姓诸王等同?”
章惇立刻反问:“受朝廷的册封,拿朝廷的钱粮,还要朝廷为其撑腰,难道朝廷还管不得?!”
蔡确则道:“论理,朝廷当然管得了。但论人情,却不能这么做。朝廷能派一总理,却不能将派去一个高丽朝廷。事情都要高丽群臣去处置,又怎可能不去考虑他们的想法?”
曾布也紧跟着接了上去:“王勋依然还在位,纵然不得人心,但只要他还是高丽王,高丽诸臣哪个能安心的继续做事,就不怕日后高丽光复,其重掌大政后来个秋后算账?”
向皇后眉头越皱越紧。
东西两府的立场完全反过来了。前面蔡确和曾布还反对另立新君,现在就要考虑高丽群臣的立场了,难道现在就不是乱臣贼子了?
“蔡卿,曾卿,这高丽诸臣的奏请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能答应!”两人异口同声。
向皇后当即翻了脸:“这又不成,那有不成,到底该怎么做!?依蔡卿、曾卿方才之言,高丽诸臣既然已经递了奏表,便再无退步的余地,除非朝廷应允他们的请求,否则如何能够安心做事?”
蔡确无视太上皇后的愤怒,恭声道:“殿下明鉴。高丽群臣欲废王勋,改立新君,其理由不过是不求复国,但如此主张,又违背纲常。两难之下,若不能择其一,就只能从朝廷中选派良臣,去配合高丽恢复国土,而王勋,便留他在后宫。这的确是良策,但章惇称此乃两全之法,臣却不能苟同。必须考虑得更周全一点,以免局势更加败坏。”
曾布也跟着说道:“正如蔡相公所言,杨从先在高丽,不能阻臣子犯上,如今高丽君臣已如寇仇,遣一人总理高丽军国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何将事情做好,免得再生事端,这是朝廷必须要考虑清楚的一件事。”
“殿下,今日之事,杨从先虽有过,但也不无微功。若是没有杨从先在耽罗镇守,还不知会被金悌之辈弄出什么结果?高丽东夷,不识礼仪,弑君之事不是做不出来。”
曾布嘴动了动,却没出声,不过嘴角却向外撇开。
韩冈当然知道这番说辞实在牵强,要不是章惇已经顺水推舟,声明放弃了对东海局势上的控制权,蔡确、曾布现在就能翻脸。
“不过杨从先位卑,又是武将,见识不足,凡事又不能自专,必须上请,所以若是有一文臣总理高丽事务,决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至于怎么调节或弥补高丽君臣之间的嫌隙,这是日后要考虑,并非当务之急。”
蔡确沉着脸:“那什么才会当务之急?”
“耽罗。大宋远而辽国近。如今高丽新亡不久,积威犹在,又有王师驻扎岛上,故而耽罗国主不敢叛离。但时日一久,耽罗国必然会起异心。”韩冈顿了一下,又道:“纵然耽罗国能一直效顺中国、高丽,高丽君臣恐怕也不会甘心于食客的身份,鸠占鹊巢也只是时间问题。同时还有日本,辽人既然犯其疆界,中国便不能坐视,日本远离中土,朝廷策应不及,有大臣于外联络、主持,则能更快的应对变化。”
韩冈话出口,还想说话的曾布就停下了。
这一回辽国对日本的侵略,使得朝中都开始担心起日后大宋海疆的安危。在大宋君臣的心目中,日本离中国很远,在太宗时来访中国的倭国僧人口中,是‘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但有了占据高丽的辽国渡海入寇,感觉就好像一下被拉近了许多,必须加以重视。
韩冈看看蔡确、曾布,暗暗一叹,这气焰好歹是压下去了。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东海战略的控制权转到东府的手中。这个高丽总理大臣就是送出去的好处。
从崇政殿出来,韩冈和章惇故意慢了两步,在后面低声交换着自己的愤怒。
章惇一出殿门,脸色就变了,色做铁青,恨恨的低声道:“杨从先好大的胆子!”
“他还是胆子小了。再大点,直接就将王勋给弄死了,省了多少麻烦?”
“小奸小恶,不成气候。”
“若是大奸大恶,可就容不了他了。”
正是因为现在是高丽群臣上书请求废王勋之位,所以章惇和韩冈才能确定整件事必然是杨从先挑起来的。
如果是高丽大臣——比如金悌——来主导政变,他们完全可以一杯毒酒解决所有事,然后报一个病亡。只要大宋还要用他们牵制辽国,就不可能治他们的罪。完全不需要千里迢迢送信来请求朝廷许可。
而现在的情况,只有杨从先在其中占着重要、甚至主导的位置,所以王勋才能保住性命。弑君一事,日后如果拆穿了,就算沾点边,再有功劳,性命都保不住。暗杀高丽王,与串通逼宫的性质完全不同,日后真相爆出来,全家都要上刑场。而仅仅是逼王勋退位,则很容易推脱干净,不至于有大碍。
这是明摆着的事。之前韩冈在殿上的发言,也只能绕一绕向皇后,哪位宰辅不是心明眼亮,只是碍于韩冈,没有给拆穿。
章惇恨声道:“先再用他一阵,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就把他给换掉。”
“但高丽总理这个位置,得选派得力之人,否则整个东海都要乱了。”
在军事上能让人信任的文官并不多。地位不能低,又要有足够的军事和政治经验,能够担负起东海大局,同时还要甘愿去高丽,几条线一划,剩下的选择就聊聊无几。
“最合适的其实是黄裳。”
韩冈摇头:“安厚卿难道会比他差了吗?”
章惇手底下不会没有人,还在河东的章楶就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但蔡确怎么可能会同意章惇的人去主持东海。黄裳的情况好些,如果韩冈大力推荐他的话,蔡确的确有可能松口,但在黄裳拿到制举资格之前,韩冈并不愿意放他出京。
“安焘从未领军。而且翰林学士对高丽来说也太破格了。侍制以上的重臣,有几人愿意长留高丽?”
韩冈想了一下,摇摇头,“让蔡相公操心吧。”
听到韩冈提蔡确,章惇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不过随即就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罢了,就让蔡持正去操心好了。”
高丽太上皇说着是好听,可高丽朝廷现在都还寄人篱下,土地、人口,还不如一个乡,除非有雄心壮志,想立功域外,否则谁愿意好端端的国内不待,跑去跟岛夷打交道。
韩冈、章惇落在后面,与前面的宰执渐渐离得远了,不过走下了廊道转向文德门的时候,却见前面韩绛、蔡确停住了脚。紧随在后的曾布、张璪几位,也都停了下来。
几名宰辅站在青石板上,同向抬头东面的天空望过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韩冈与章惇相互看看,眼中都泛着疑色,随即快步赶上,一同下了台阶,走出长廊,然后向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一道浓黑色的烟柱,越过了高耸的宫墙,直透云霄。
“又是哪里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