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过去以内侍和外戚为主的皇城司统领不同,如今执掌皇城司大权的是来自于陇西的王厚。
生长在京城中的内侍、外戚,只会盯着朝臣,以及市井中那些似有异心的言论。可是换作关西,类似于皇城司的监察系统,所有目的,全都是对外。
大宋、辽国、西夏之间互派细作的情况太正常了,尤其是关西这样的常年交战的地区,每时每刻都有探子越过边境,或者说,只要往来于边境上的,全都是探子。尤其是那些回易的商队,住在边境上的七岁小儿都知道,上上下下全都是细作。
从陇西调来的人,受命搜捕城中细作,打头第一桩便是去探来自于河北、河东两地的商人和商队的底细。
王厚说他们嗅觉好,那是一点不错。辽人细作身上的味道,完全瞒不过王厚那几位心腹人,转眼之间便揪出了几个。
接下来如何审问、深挖,就不是韩冈和王厚所要关心的事了,他们只要下面的人给出答案。
“不过这一回挖细作,都亭驿也派了人过去,枢密院那边怎么办?苏枢密会不会觉得皇城司手伸得太长了?”
王厚拿着酒杯问道,事涉职权,他不免要为下面的人担心。
对辽外交,由于南北并立,一向是枢密院的自留地,归于密院中的礼房管理。而大宋周边的其他国家,无论是西夏,还是高丽,则都是属于大宋的朝贡体系,向大宋朝廷称臣。与其官方往来,在三省六部的体制中当归于鸿胪寺,理所当然是在政事堂的掌握中。
这一回皇城司的动作,是奉了韩冈的命令,也就是政事堂,从枢密院的角度来看,可不就是侵夺职权?
“不用担心。”韩冈则摇头道,“苏子容岂会在意这等小事。”
“西府里面又不只苏枢密一人。”
尽管苏颂跟韩冈的关系不差,章惇也应该有点交情,但那是私谊,而皇城司侵占的却是公权。
当年新旧党争激烈的时候,东府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说话,而西府则是吴充等旧党盘踞,御史台有名御史上书天子,要求枢密院都听从政事堂,而朝廷中也有流言说天子正这么考虑。王韶虽然不愿与王安石交恶,但也跟着吴充一起封印回家,整个枢密院都罢了工,这件事是王厚亲自经历过的。
西府可能容许皇城司侵夺公权?
韩冈哈哈笑道:“皇城司又不是东府辖下,处道你担心什么?”
又不是东府侵夺西府权柄,自不用担心。只要不盯着朝臣,谁还管皇城司看着哪边?
王厚将探事司丢给了向太后的堂兄和回朝后同提举皇城司的李宪,自己则只管亲从官和反间谍的事务。王厚的这番作为,让他在朝堂上少了不少敌人。
并非政事堂那边侵占职权,主事的王厚又如此识趣,皇城司就算有点冒犯,枢密院那边也不会太过计较。
韩冈不会相信章惇、苏颂会如何为难王厚,甚至曾孝宽,性格也是比较宽和的。
真正重要的还是抓到人,将京师里面的细作扫清,韩冈不指望能够将之一扫而空,不过不大动干戈,如何体现哪几门火炮的重要性?
自己这边越是重视,想必辽人也会更重视一点。
再多说了些许闲话,喝光了三壶酒,韩冈让人备了车,送了醉醺醺的王厚回去。
韩冈酒量不大,今天算是比较节制了,可起身后也有些头晕脑胀,平日里多喝葡萄酒,为了配合王厚的口味喝了烧酒,一时间身体也习惯不了。
素心见了韩冈的样子,忙着去厨房做了些醒酒汤来,当她端着一盅热汤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韩冈推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望着一丝星光也看不见的夜空。
房中的暖意都给夜风吹散了,素心放下醒酒汤,走到韩冈身边,小声的问道:“官人,夜里外面冷,还是先把外袍披上。”
“用不着。”韩冈抬手将窗户关上了,回头道:“又下雨了。”
……………………
下雨了。
从张家园子出来的左禹望着天上皱着眉。
不是没带雨伞或是雨衣,而是来自上面的命令让他很头疼。
今天晚上的宴会上,有关那几门巨型火炮的消息,从开席一直被说到酒席结束。。
左禹仅仅是起个头,以河北边州人氏的身份多问了两句,就引来了一个晚上的吹嘘。
直到散了席,耳边才总算清净了一点。
这几日左禹赴宴,有关禁中火炮是被议论最多的话题,大辽的国使成了最大的丑角,而那几门火炮,已经被吹嘘成了一炮糜烂上百里的神器。
如果有可能,左禹真想去都亭驿问一问耶律迪,他要的是不是这些消息。
不过耶律迪进京后,都亭驿那边宋人早就调了禁军,里三圈外三圈,苍蝇蚊子都别想跑进去,而驿馆中的随从据闻都是千挑万选,皆是身家清白,想收买一个都难。能传出只言片语已经是费尽了周折、用尽了手段,还想将话传进去,左禹觉得还是去军器监给火炮量尺寸更简单一点。
“老爷。”左禹的伴当牵了马过来,手里还拿着雨衣。
左禹接过雨衣,在伴当的帮助下穿戴好,跨上了马。伴当在前牵着马,顶着冰冷的夜雨,返回租住的住处。
湿寒的夜风,也没能让左禹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一点。
他所能打探的消息,几乎都是来自于流言。不过市井中的流言和朝堂上的总是有些区别,在京中的交往更偏近于中上层,左禹得到的情报总是比其他人更有价值。
这么多年,左禹就是这么过来了,以不冒风险为前提,尽量让国中满意。但这一回来自上面的要求,确实要让左禹去拼命。
左禹仰头向天,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黑暗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这两日左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说不定已经给宋人盯上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最好的办法,还是收买官吏。当然不是宋人,而是国内,以便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反正只要多采买一些宋国的特产,拿回去宋人,不愁有人不喜欢。
另外再编造一点有关火炮的内容回去就行了。
活到这把年纪,谁还当真去出生入死?
“左员外。”
一辆马车碾过雨夜中的寂静,从后面驶来,在与左禹并行的时候,就听见车上有人唤了一声,
“正是左禹。敢问是……”左禹回头应声。
话未说完,脑门便重重的挨了一下,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意识就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猛地一阵冰寒,昏迷中的左禹一个激灵,顿时便醒了过来。可额头上的一阵剧痛,又差点让他再昏过去。
阵痛过去,眨了几下眼睛,左禹渐渐的清醒。抬眼便发觉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周围有五六人盯着。
他本人是仰躺着的,不知是躺在什么东西的上面。身上大概是被泼了水,湿漉漉的,冷得他瑟瑟发抖。
左禹挣扎了一下,却起不了身,想低头看看是怎么回事,便有一人凑近了过来。右手铁钳一般的卡着他的脖子,恶狠狠的喝道:“说!是谁派你来打探军器监的!”
左禹的心重重的跳了几下,然后尖声叫起:“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确认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左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竟然被宋国的衙门抓了起来,而且被确认是细作。
他早知道有可能面对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般突然。
但左禹立刻就想明白了,决不能承认罪状。如果抵死不认,还有生归家乡的机会。要是认了罪,这辈子就活到头了,等宋人挖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个同伴,就是上路的时候。
左禹还想再喊两声,但锁在他喉咙上的手立刻就抽紧了,“你这鸟贼,还不老实交代?装什么傻!”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受惊的声音装得更像那么回事了。
左禹暗地里咬着牙,不过是夹棍、板子,多昏几次过去,然后多攀扯几个有身份的人出来,看他们敢不敢将手伸到赵家女婿身上。
那人放开了手,退到了后面,也不知对谁在说:“晁三哥,这贼子看着就嘴硬,下面可就看你的了。”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三哥,王皇城从陇西调到京城的那几位,如今卖力得很,已经抓到七八个细作了。现在再不卖点力气,你我在皇城司里可就没地方落脚了。”
“这话还要你们说,难道我不明白?就怕他不是啊,挖不出真货,能在王皇城面前讨个好吗?”说话的人明显就是那个晁三,声音阴柔了点,让人听了慎得慌。
“这贼年年都要入京,贩运的又是北货,说他不是细作,谁信啊?!封、钱两个西佬,抓了七八个,都是这样的人。我不信,他们抓的人,全都能挖出真货来。”
“回头再抓几个,别的不说,肯定要抢在西佬前面。”
几个说话的,全都是一口纯正的汴洛京腔,一听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左禹惊怒交加,根本就不是因为看破了自己的底细,而是想要应付上面,超过竞争对手,干脆污人入罪。
左禹明白,这样的人求功心切,说不定什么狠手都敢下。可若是自己攀咬了些大人物出来,他们保不准就敢灭口。
还没等左禹考虑清楚,就听见那晁三再度开口,“不管如何,先问问这左员外再说。好歹是第一个,先拿他练练手。”
话声稍落,左禹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狠的中年男子凑到自己面前,手上拿了个玻璃瓶,瓶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像是油水一样能够晃动,但在灯下看着带了些颜色,不像是水,也不是像是油。
那晁三狞笑着,凑近了在左禹耳边说,“总是板子、夹棍、钎子这三样,实在太老套了,想必你们这等做细作的也不怕,所以特地为你准备了另外一套,想必你会喜欢。”
他举起瓶子,大声的对周围道:“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的秘传学不来,但我这里还有些宝可以现一现。”
一片捧场声中,晁三打开了瓶塞,浓浓的一股怪味便随着烟冒了出来,闻着像是酸,却与醋差得老远。
一群人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晁三。
晁三抬手从左禹衣服上扯下腰带,拿着一角放进瓶中,只浸了一浸,片刻后再拿出来,浸在瓶子里面的那一截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禹干咽了口吐沫,他现在外袍给剥了,但里面的衣服可是棉布质地,连系腰的内带也是棉的,比丝绸结识得多,怎么这一下就不见了。
只见晁三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肉,像是猪肉的样子,也放进了瓶中。
左禹定睛看着,那块放进瓶中去的肉,调到里面后转眼就缩小变黑。
这是什么戏法?
左禹狐疑起来。总是感觉太像是在玩闹了。
晁三冷哼了一声,“爷爷知道你会觉得这是在变戏法,不过爷爷今天教你一个乖,这叫做硫酸,在铁场用来洗铁锈。无物不能化,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要是刀枪在这里面放的久了,不仅是表面的锈没了,连里面的铁器可都会化光掉。要是人沾了,那就少了一块皮肉,时间长了,骨头也会化掉!这可是小韩相公书里写的东西,你们这些贼,就是不读书。”
拷问一向是法司中最大的难题。
三木之下,什么样的口供都能得到。可这样得到的口供,很难让人接受。就是在公堂审案的时候,通过酷刑得到的供词,事后翻案的可能性比正常情况要大得多。为了避免日后公事上的麻烦,亲民官和刑法官们,都不会过多的使用刑具。而想要熬鹰一般将口供熬出来,则都需要时间。
作为一名皇城司中的老人,晁三过去只管探听消息,怎么拷问并非行家里手,不过他有个在铁场的妹夫。
晁三不知道这硫酸是怎么造的,也没兴趣知道。但当他从自己在铁场做书吏的妹夫那边,听说有一种叫硫酸的东西,可以化去皮肉,甚至变骨为碳,立刻就记在心里了。尽管后来他妹夫又说了这硫酸原名绿矾油,过去贵比黄金,如今却便宜了,但晁三完全没听进去,而是给能腐肉蚀骨的功效吸引了。
晁三如此说,左禹仍是有几分怀疑,但当他听到晁三说,“把他的裤子脱了,给那个东西浇上一点。”
本来冻得僵硬的身子,竟急出了一身汗来。
打也好,夹也好,但将胯下之物用药水给化了,那可是生不如死,他顿时拼死挣扎起来。
“铁场里面都是好东西,明儿再弄个几百斤的锻锤来,这边敲着铁砧,那边把人往锤头下送,从脚开始,看看谁能坚持到腰上。”
一边有人扯裤子,一边又听着晁三说得狠辣,左禹快要昏过去了,“我……我……我说!”
……………………
一名身着襕衫的士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此时正脚步匆匆的经过无人的街道。
一路上士子遇到两拨巡夜的士兵,但刚从大图书馆离开的河东秀才,只会有人感叹他的刻苦,没人会冒犯。
在面对夜巡时,士子都是仰着头,爱答不理,只有到了没有人的街巷中,他才会放心的低笑起来。
就连笑声中都带着北方的味道,只是没人听见。
他其实只读过三年书,在辽国也不可能通过举试,但来到南国后,改穿了一身读书人的装束,却是让许多宋人都毕恭毕敬。
他的任务就是搜集南朝的书,医药、农事等实用书籍,尤其是有关气学的,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日他也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去搜集南朝禁中火炮的消息,越详细越好。
可他根本就没去理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肯定还是在书里,只要找到了,就能交上去应付。
当初他在新修的大图书馆中装模作样的时候,曾听见旁边有人在说,韩冈的著作说得都是道理,如果能看明白,就能印证到那些器物上。板甲、霹雳砲、飞船、种痘法,皆是从道理中来。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和器之间,是相辅相成,而并非对立。
放在辽国国中,恐怕没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士子其实也不懂,但说出这番话的人,过了不久便考中了状元,故而就被他铭记在心。
时常泡在图书馆中,没人教授,学问没涨多少,可什么书有价值,什么书没价值,也算是能看明白了。雇人抄书,也不会浪费钱财。
经过一座两层的小楼,书生向楼中张望了一下。正屋中没有光亮,看起来主人还没有回来。
他脚步稍稍沉了一点,又快了少许。
这两日风声很紧,他衷心的希望租了这间屋子的人能够平平安安。
但他也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裹紧,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