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周岱撤往山东,填补江东义师离开后的空缺么?”
待赵虞低声说完他的想法后,张翟陷入了沉思,认真思索着前者这番话的可行性。
“对。”
赵虞点点头道:“这条计策,我姑且称为‘逐虎’,将周岱一众从济阴驱赶至山东,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向朝廷交代,而周岱一众,亦能填补江东义师离开山东后的空虚……”
“唔。”
张翟缓缓点了点头,内心已接受了赵虞的这条计策。
说实话,他来时就已做出觉悟,倘若眼前这位周都尉命他里应外合剿灭周岱一众,他也一定会照办,但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鉴于那周岱这段时间对他的尊重,能不背叛他自然还是希望能不背叛。
尽管他也知道眼前这位周都尉是想利用那周岱,但相比较他们里应外合剿灭周岱一伙,这结果无疑是要好得多了。
暗自松心之余,他玩笑说道:“那周岱算地什么虎?充其量只是一头豺狼罢了。”
说罢,他脸上再次露出凝重之色,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都尉是想利用周岱牵制晋国,但周岱一众实力弱小,恐怕……”
赵虞闻言笑道:“是故我希望你说服周岱,与邻郡的几郡反抗军联手……介时我会以‘外力’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如此。”
张翟恍然大悟。
也对,若有这位周都尉的‘外力’,他轻易就能说服周岱与东平、山阳、任地几郡的反抗军联手,而那几个郡的反抗军,相信也明白无法在这位周都尉的围剿下独善其身,介时只要他在其中穿针引线,并不难将几股反抗军拧成一股绳。
问题是……
“若济阴、东平、山阳、任地、济北等地的反抗军联合一致,兵力恐怕就要超过都尉了……”
张翟说得很委婉。
听闻此言,赵虞轻笑一声,玩味说道:“你担心我会被他们联手击败?”
不可否认,倘若济阴、东平、山阳几郡的反抗军通通联合起来,那兵力何止是超过赵虞麾下的军队,三倍、四倍都未必不可能。
但要知道,赵虞所统率的五万余兵力,那是颍川、梁郡、济阴的郡军,哪怕并非各个都是精锐,但最起码也是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士卒。
而那几支反抗军都由些什么人组成?大抵都是一些山贼、地痞、流民、平民,再加上少量投诚的县卒,几乎不曾受到过什么系统的训练,用四个字就足以概括——乌合之众。
倘若连对付一些乌合之众的信心也无,那赵虞也不用想着向晋国复仇了,像他兄长赵寅说的,乖乖隐姓埋名与静女过日子多好?
“不不不。”
为了防止误会,张翟连忙解释道:“在下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解释还未说完,就被赵虞笑着打断了:“我知道张兄是想提醒我,而我也只是与张兄开个玩笑罢了。……倘若我面对的是昔日的义师,周某亦不敢如此托大,但这几支反抗军……”
他摇了摇头,作为自己的评价。
“唔……”
张翟亦微叹着点了点头。
昔日并起于大江以南的那几路义师,那是何等的强盛,半年之间就堪堪夺占了大河以南的郡土,相比较他们,如今济阴、东平几郡的反抗军确实是太弱小了,而担任渠帅的周岱等人,也完全不足以与关朔、陈勖等人相提并论。
只可惜,即便昔日的几路义师那般强盛,亦相继败亡于晋国军队的围剿之下,而最近,就连仅剩的江东义师也走向了末路……
若非得到了眼前这位‘强援’,张翟简直要绝望了。
叹了口气,张翟将对昔日义师的追忆深埋心底,郑重其事地对赵虞说道:“都尉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促成此事。只不过就像都尉所评价的,那几支反抗军纵使联合起来,也不过就是一股空有人数的乌合之众,纵使趁着山东空虚闯入其中,恐怕也难以支撑许久……”
“是故,你要说服他们以泰山为据点。”
赵虞看了一眼张翟,指点道:“泰山占地极广,境内多奇峰险谷,若能充分做到据山而守,纵使几十万晋军前来围剿,亦无法将你等一网打尽。”
“以泰山为据点?不是山东么?”张翟惊讶问道。
赵虞摇摇头说道:“山东诸城虽殷富,但你们守不住。……江东义师输在输在时间仓促、准备不足,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在半年内一口气吞下了相当于数个江东的地盘,结果反而被那些夺占的土地给拖累了……”
他这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毕竟江东义师并非强盗,他们在攻取城池后,并非抢掠一波钱粮便立刻退走,而是要将攻陷的城池纳入统治,而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承担起公羊整座城内百姓的责任。
一个郡少则几十万人,多则上百万,而江东义师在那半年内,足足吞并了八九个郡,甚至更多。
而这些郡的百姓都要吃粮,江东义师没有办法,只能大力恢复农业、鼓励农耕,将从晋国官府夺取的资源投入其中。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有两三年休养生息的机会,江东义师固然可以得到无法估量的回报,但问题是晋国立刻就对他们展开了镇压,这就意味着江东义师投入了前期投资,却没能得到什么回报,白白花费了诸般精力。
鉴于这个教训,赵虞希望济阴、东平的这几支反抗军,莫要急着攻入山东以免被晋军迅速剿灭,先在泰山站稳脚跟,反正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这几支反抗军牵制晋国朝廷,吸引朝廷的注意力,只要这些人数众多反抗军依旧扎根在泰山,就能让朝廷如鲠在喉,这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那吃粮怎么办?”张翟皱眉问道。
赵虞失笑道:“山东那么多田,又不是藏在城里,待秋收时去抢几拨不就完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其他时候嘛,你们也可以考虑一下攻打县城,你助周岱拿下成阳几县的时候,不是采取了里应外合的计策么?这招就不错。……切记,抢了粮食就走,莫要贪城。强盛如江东义师,也输在贪城贪地这件事上,更何况是你们那几支反抗军?你们躲藏在泰山,晋军还未必能找到你们,但倘若你们占了城,晋军将城池一围,那你们就是瓮中之鳖了。”
“掠而不占么?”
张翟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旋即点点头称赞道:“唔,周都尉此计大妙,不愧是……呃,呵呵。”
他干笑两声,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某个词咽回肚子。
赵虞当然能猜到张翟想说什么,他也不在意,继续给张翟出主意道:“除此之外,你等也可以尝试收买、控制山东诸城的官员,上至县令、县尉、下至胥吏走卒,皆可以用威逼利诱的方式作为你等的内应,倘若有朝一日,某座城内官府,上上下下皆是你们的人,占不占城,又有什么要紧?”
“收买、控制官府的官员?做得到么?”
张翟张着嘴,听得满脸震撼。
赵虞嘴角一扬,邪邪笑道:“你以为我当年在昆阳时,何以能在诸县的围剿下一次次幸存下来?甚至逐渐壮大?……告诉你也无妨,我黑虎众当初前前后后曾遭到五次围剿,然而在第二回遭到围剿时,那时的县尉马盖,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
张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露出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半晌,他苦笑说到:“直至今日我终于明白,周都尉当初为何要保昆阳、襄城、汝南三县……”
事到如今,赵虞也不怕当年的秘密泄漏,闻言笑着说道:“当时周某早已控制了昆阳,已着手将襄城、汝南纳入囊中,又岂能容关朔胡来?”
“唉。”
张翟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郑重其事地抱拳道:“请周都尉务必要将当年的心得写一份,以便我为那周岱几人出计。”
“好说。”
赵虞笑着点了点头。
他,十年老山贼了。
他当年在昆阳所做的那些事,今日完全可以为那几支反抗军提供指导。
只要那周岱等人能按他的指使去发展,相信晋国朝廷必然会为之头大。
随后,赵虞又与张翟商量了一些具体的事项,旋即张翟便告辞了。
有意思的是,张翟先前提出的恳求还真不是玩笑,他真的请赵虞写了一些当年在昆阳的心得,比如怎样笼络民心,比如怎样控制官府官员。
事后,何顺带着几分复杂的语气对赵虞说道:“都尉磨利了张翟的剑,小心剑利伤手。”
赵虞岂会听不懂何顺的隐语,闻言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放心,张翟睿智而识时务,与我又无利害冲突,又岂会背弃我?……更何况,我是唯一会帮他的人。”
何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半夜,张翟悄然回到成阳城内,待天明时,他被周岱请去商议对策。
面对周岱的询问,张翟煞有其事地说道:“昨夜我带人窥视晋营,却见晋营守卫异常森严,我等想要偷袭,恐怕难以得手。”
事实上,周岱根本没想过夜袭,但听到张翟这么说,他心中却多了几分惊慌,连忙问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张翟手捋胡须,故作沉吟,片刻后见时机差不多了,他这才郑重其事地对周岱说道:“渠帅,依我之间,这股晋军你我不可力敌……”
说着,他不等周岱开口,便重申了一遍对面那位周姓主帅的厉害:“渠帅别忘了,那周虎是当初击溃江夏义师渠帅陈勖的‘三将’之一,当年陈门五虎之一的薛敖,以那周虎以及梁城前都尉童彦为大将,三人已率数万兵力,便一举击败了陈勖十余万义师联军,杀得那十余万义师联军崩离逃亡。……相比较童彦,这周虎更是勇谋兼备,否则也不会被晋国的太师陈仲看中,收为义子,也就是我,咱们面对的是一位‘陈门五虎’级的猛将,只不过是五虎外的第六头猛虎……”
人的名、树的影,虽然‘周虎’的名声在整个天下还不算响亮,可架不住‘陈门五虎’名气大啊,一听说那周虎是‘第六头虎’,周岱当即就被唬地面如土色。
见此,张翟适时地提出了他与赵虞商量好的计策:“为今之计,唯有联合东平、山阳、任地其他几路义师,联手反抗这周虎!”
“对!对!”
周岱连连点头附和,但旋即又犹豫道:“可不知其他几路义师是什么想法啊。”
张翟闻言笑道:“渠帅不必担心,这次晋国朝廷派周虎来镇压我等义师的起事,相信要镇压的绝非只有我济阴义师,其他几路义师必然也逃不掉,只要拿此事去劝说其他几路义师的渠帅,相信定能说服他们。……要是如此那几位义师渠帅还不肯联手,咱们索性就带着人马撤到他们的地盘,相信那周虎必定随后追至,介时,那几位义师首领也就只能联手了。”
“好主意!”
周岱连连点头,立刻就按张翟的建议派出使者,联系邻郡其他几路义师。
而他,则与张翟商议如何从这股晋军的眼皮底下撤离。
也难怪,被张翟那么一番恐吓,周岱早已失去了抗击城外那股晋军的斗志,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带着人马逃至其他几路义师的地盘。
而赵虞所统率的晋军这边,则按部就班地准备着攻城事宜,打造攻城器械什么的。
赵虞本人是一点都不着急,知晓内情的褚燕也不着急,但其余将领就有点着急了。
尤其是急着想要立功的周贡,与他麾下徐牵、韩固、高宁三将。
次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一日,周贡带着徐牵等三将乘马来到成阳城外,远远窥视城上的守卒。
在观察了一阵后,徐牵皱着眉头说道:“据我所知,成阳贼只不过由一群山贼、流寇、平民组成,何以周都尉如此慎重,竟叫军卒打造攻城器械……”
听到这话,韩固亦说道:“是啊,这种乌合之众,一日即可击溃……”
“大概是周都尉爱惜士卒吧……”周贡摸了摸下巴处的胡须渣,他的胡须在当隶垦卒时用剑削干净了,现在还没长出来呢。
从旁,高宁蠢蠢欲动地怂恿周贡道:“要不,咱们抢下了这首仗?”
“不好吧?”
周贡心说这可容易得罪人。
梁郡的两名士吏王迅、张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同时他也不考虑济阴都尉田禁,但他得考虑褚燕、廖广等人的态度啊,还有曹戊。
按照规矩,首仗肯定是要交给主帅的心腹爱将,也就是上部都尉褚燕,然后是曹戊,哪轮得到他们这群戴罪之身的将领抢了首仗?这不是得罪人么?
“可我观那褚燕……有点奇怪。”徐牵皱着眉头说道:“那褚燕的勇名,我亦早有耳闻,但这次,我感觉他并不是很上心,似乎是对成阳贼不屑一顾,但他又不反对周都尉慎重的做法,总感觉……有点诡异。”
“要不去问问曹戊吧,听听他的看法?”高宁在旁建议道。
周贡思忖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回营后,他便找到了曹戊。
曹戊对周贡还是十分尊重的,见到周贡便笑着上前主动见礼。
周贡亦抱拳还礼,旋即婉转地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岂料曹戊对此也是一头雾水,摇摇头说道:“此事我也不知啊……我手下的军侯,这两日也催我向周都尉请缨,但周大哥你也知道,褚上部都尉都没发话,咱们也不好去抢头筹啊……”
他摸了摸胡须猜测道:“都尉大概是想要以声势吓唬成阳贼吧。……你也知道,都尉向来是能不攻城就不攻城的。”
“哦,这倒是。”
周贡微微点了点头。
相比较强攻城池,倘若能吓得成阳贼主动逃窜,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那就等着呗,等成阳贼出动逃离。
还别说,成阳城内的周岱、张翟等人,确实是准备撤逃了。
事实上,张翟早一日就建议周岱趁夜撤离了,但周岱生怕晋军追击,犹豫不决,以至于耽搁了一日。
对此张翟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他总不能跟周岱这么说吧:“你放心逃吧,我跟晋军的主将都商量好了,就算知道你带人撤离,人也会装作没看到。”
好在今日经张翟的反复劝说,周岱总算是下定了主意。
当晚夜半,成阳城的东城门缓缓敞开,不计其数的济阴义师士卒携带着粮草、辎重与随身财物,借助月光,迅速向东南方向撤离。
这些人自以为行事隐秘,但其实呢,跟随颍川郡军而来的旅狼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甚至于,有许多旅狼怂恿自家督百,希望要干一票大的——近一年颍川郡风平浪静,别说王庆等将领闲得蛋疼,旅狼们也是无精打采。
毕竟他们可是颍川郡军中最特殊的一支,上至督百、下至一般旅狼,都拥有自主作战的权限,按理来说,这可是别部将领才能拥有的特权,就连廖广、曹戊等将领都需要向上面请示。
既然地位特殊,那么就得表现出过人之处,否则哪对得起他们‘旅狼’的名号。
“先派人回营送个消息。”
旅狼督百徐饶舔了舔嘴唇,一边盯着远处的猎物,一边吩咐众人。
一刻时后,便有陆陆续续几名旅狼来到晋军营寨,准备将‘成阳贼连夜逃窜’的消息告知赵虞,却被何顺拦在了帐外:“都尉已经歇下,不宜打搅,你先回去吧,稍后我会将此事禀报都尉。”
稍后?不是立刻么?
前来禀报的旅狼面面相觑。
在旅狼们的印象中,事关敌军行踪的事,何顺应该会立刻上报周都尉才对……
今日这是怎么了?
待那几名旅狼陆续离开后,何顺撩帐走入了帅帐。
此时就看到,赵虞正坐在一张矮桌后点着油灯看书,根本没有入睡。
“终于有动作了?”赵虞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
“是。”何顺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有旅狼来报,约一刻时前,周岱一众开始向东南方向撤离……”
“东南?”赵虞抬起头想了想,了然说道:“那就是奔着乘氏去了,经乘氏撤入山阳郡,与山阳当地的反抗军联合……”
说罢,他低下头继续看书,也不下令追击。
他怎么敢下令追击?
就周岱手下那帮乌合之众,倘若他立刻下令追击,他麾下五万晋军保准能在一夜之间就将对方覆灭,他还指望着那周岱能在张翟的辅佐下,当上几路义师的总帅呢——虽说那周岱是个志大才疏、色厉内荏的货色,但赵虞要的就是这种人,否则张翟还不一定能控制对方。
但遗憾的是,纵使赵虞此番身为晋军主帅,有些事也不是他能全盘操控的。
这不,不明究竟的旅狼开始袭击撤退的周岱一众,而双方厮杀的响动,也很快就引起了廖广、曹戊、周贡、王迅、张期等将领的警惕。
一干将领迅速就意识到,成阳贼准备逃了!
他们连忙来到赵虞的主帅,向故作睡眼朦胧的赵虞禀报此事,并恳请带兵追击。
“哦?竟有此事?”
赵虞故作震惊:“会不会是贼军的诡计?”
诡计?
旅狼那边,都跟人家在城外打起来了,听声音也不像是诡计啊。
周都尉……
睡糊涂了?
一干将领面面相觑,感觉这位素来狡智的周都尉,今日不知怎么有点……呆愣。
唯独知晓内情的褚燕不为所动,忍着笑在那看赵虞装傻。
似这般,又拖延了一阵子,直到旅狼再次送来确切的情报,确定成阳贼是真的连夜逃离了,此时赵虞也拦不住了,无奈之下,唯有装出高兴的样子下达命令:“敌军士气已泄,当趁胜追击!”
“遵命!”
众将一脸兴奋地转身离去,唯独褚燕离开时朝着赵虞眨了眨眼睛。
『这可真是……』
回想起方才自己故意装傻时的模样,赵虞亦感觉有点丢脸,毕竟他方才的表现,简直比三流将领还不如。
『争气点啊,济阴义师……赵某可是牺牲了威望在为你等制造脱身机会啊。』
负背双手看着远处的夜空,赵虞无奈地摇了摇头。
为了减少周岱一众的伤亡,他的牺牲太大了。
这样下去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