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才的这个模糊解释也引起了堂内很多人的争论,但是在李三才和叶向高、方从哲乃至齐永泰轮番解释了南京方面的坚持,也谈到了己方这边的一些考量之后,在座众人也意识到了这恐怕是朝廷能和南京方面能谈下来的最好条件或者底线了。
再要苛刻一些,那就索性表明只想让义忠亲王当一个过渡皇帝来换整个江南士绅的让步了。
最终决定这皇位继承权还得要放在桌面上凭藉双方的实力来说话,在这一点上,义忠亲王那边固然有无数想法和手段,同样内阁这边也有自家的底气,所以双方都觉得可以接受,那么就达成一致,一个含糊不清各自表述的一致。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江南三镇的问题了。
这应该是大家最不满意,也是最想要解决的问题,但现在条件却还不成熟,还得要忍气吞声。
因为若是现在就要解决这个问题,那还不如懒得和义忠亲王达成妥协了,直接挥兵上阵干就是了,正因为现在朝廷已经没有财力再打下去,江南赋税必须要尽快上缴上来,所以才会签署了这样一个近乎城下之盟的“短暂停战协定”。
所以这一条大家骂声最大,但是却最快速度就过了。
剩下的就是一些细枝末节了,比如江南赋税收缴,涉及到去年前年未缴的如何追缴,追缴数量按照什么来计算。
又比如对所谓反叛附逆的案犯如何界定,大赦可以赦免哪些,哪些则不能赦免,尤其是对一些严重危及朝廷威信和对地方造成巨大危害的人员。
还比如在这两年期间南京六部大肆任免江南官员,涉及到朝廷是否追认的问题,哪些可以追认,哪些则不能,需要重新由朝廷吏部考核任命。
当然也还包括永隆帝的内禅,皇宫中后妃子嗣的安置,恩科安排等等问题。
这些林林总总的问题还不少,涉及到诸多方面,但是总体来说都无法和前几条比了,只要大体规则没有问题,都不影响什么。
李三才作了通报和解释,但是肯定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进一步核实和商榷,既然是重臣会议,那么与会的重臣当然都有权力进行质询和建议,甚至表明自己反对的态度,这都在预料之中。
叶方齐李四人也都要一一帮着解释和劝说,毕竟这样大一件事情,可以说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一遭,都没有经验,也很难预料后果,须得要仔细计议,任何人提出任何意见,其实也是一种补充和完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好事。
倒是冯紫英却没有怎么说,在他看来既然大事底定,只需要执行而已,而且他可以肯定,很多事情这个时候考虑得很好,但在后续必定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产生巨大变数。
以江南三镇为例,江南三镇的编制人数,粮饷保障,装备供应,与地方的关系,这里边有太多的矛盾爆发点,任何一条都足以引爆双方的冲突。
而对于朝廷来说,只要第一波江南赋税运抵京中,漕运贯通漕粮进入北面运河,江南各港口与北地全面恢复贸易开港通航,那么其实就可以撕毁协议开战了。
当然这只是说可以开战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开战,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只要江南一旦重新归入朝廷管理,官员重新纳入朝廷体系,单单是江南三镇要想重新控制地方,那就是一场虚妄。
失去了地方政府的支持,这些军头会发现他们想要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会变得无比麻烦和困难,要处理好后勤这些相关事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朝廷大军则可以游刃有余地南下,好整以暇对他们展开战斗。
一句话,谁更具有实力,谁掌握着主动权,那么在日后这种优势就会体现得越发明显,而从江南主场回到京师城中,义忠亲王,哦,或者叫做万统帝,会发现很多事情的发展就不会以他意志为转移。
当然他肯定也有自己的后手来应对,冯紫英一直怀疑,白莲教乃至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是否和其有瓜葛,如果在发现自己处于被动陷入困境,那他会不会启用这个后手来掣肘内阁,很难说。
探讨和争论持续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是在文渊阁里解决的。
好在大时雍坊外边儿亦有不少专门包送饮食店铺,遇上这种时候也不少,只是没有这么大规模而已。
羔儿酒,风干鸡,羊白肠,腌糟鱼,姜辣萝卜,红白腰子,这些都少不了,长随们都按照自己主子的口味,出门去吆喝一番,便能立即送进来,当然也还有许多即食面点,炒凉粉,肉饼,江米切糕,馄饨,应有尽有。
冯紫英也还是一次在文渊阁里用饭,本以为是正经八百宴席,结果却是各行其是,自家解决自家事儿,好在有样学样,瑞祥他们自然也跟着其他官员的长随们出去,寻了冯紫英喜好的口味,买了一大堆进来,索性就和曹于汴、孙居相一块儿,吃了个满嘴流油。
一直到申时,讨论才基本上告一段落,叶向高又召集大家叮嘱了一番,算是将此事经由重臣会议议定通过,当然也打了许多补丁,附议其后。
会后冯紫英并没有会自己家,而是径直去了齐永泰府上。
“怎么,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齐永泰似乎早就料到了冯紫英要来自己这里,示意冯紫英入座,“谈了这么久,也该有一个结果了,户部撑不起了,再继续向海通银庄借钱,朝里意见很大,很多人接受不了,你的观点太过于特立独行,别说他们,就算是我都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齐师,弟子能理解,和南京谈判成现在这样也在预料之中,道甫公今天谈的几条,其实朝廷都留有余地,弟子唯一担心的就是义忠亲王其实肯定也清楚朝廷留有余地,他还是接受了,说明他也有反制手段,我有些担心啊。”
“他的心思其实我们也知晓,无外乎就是拖时间,用时间来分化瓦解我们内部,其实我们也知道朝中重臣的态度还是比较复杂的,虽然今天进卿、中涵和我以及道甫压制了一些声音,把这桩事儿敲定下来,但是仍然还是有不少不同声音,包括你在内,不也一样有不同意见么?”
齐永泰显得很淡然,“有些人觉得易储没有太大意义,这些人多是受过太上皇恩义的,而当今皇上对他们又无恩赏,所以不以为然;还有一些人盼着义忠亲王开价,比如减免江南八府一州的赋税,还有改变现在秋闱春闱南北名额比例,那么他们就会支持,这些人和江南士绅关系太紧,但又和汤谬等人有分歧,即便是叶方两位也未必能说服得了他们,……”
冯紫英一凛,“齐师您的意思是说,义忠亲王就会用各种条件来收买拉拢这批人?”
这批人数量不小,哪怕他们和汤谬这批义忠亲王死党不是一路人,但他们只要有意愿想法,义忠亲王就能开出条件来收买拉拢他们,而且肯定会有很大吸引力。
“这难道能避免得了?”齐永泰冷哼一声,“所以从长远计,我倒是很赞同你的观点,分化江南士人,把那些靠田产租赋为生的士绅与靠工商贸易的士绅分开来,鼓励工商贸易,扶持他们发展实业,支持他们去海外拓殖开发,东番,南洋,虾夷,苦兀,另外也鼓励制造大船,去外海捕捞,……”
冯紫英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接受了自己的一些观点想法了。
如果不把江南土地士绅推动向工商贵族转化,那么这个群体始终会是最大的阻碍,现在用分化战略来应对是明智之举,当越来越多的工商实业主从中获得利益超过了田租所得时,他们就自然而然会转变态度。
实际上冯紫英这几年里已经成功地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在江南培养出来了一批从事海贸、造船、拓殖的士绅商贾群体,他们虽然在南京伪朝时期不敢明面上支持朝廷,但是内里却已经通过海贸来为北方提供粮食来表明态度了。
如果朝廷将这一政策明朗化,并给出其他更多的政策支持,那么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江南商贾站在朝廷这一边,而这些商贾实际上很多本来也就是士绅转化而来的,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一部分士绅的代言人。
当江南的田租收入不再具吸引力的时候,那么这个群体的衰落也就难以避免了。
冯紫英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回家路上的步伐都要轻快许多,当然这里边还因为齐永泰很明确的表示朝廷不会容忍江南三镇这种局面太久,无论义忠亲王继位后态度如何,解决江南三镇都会迅速摆上议事日程,并暗示冯紫英可以告知其父西北军以及登莱镇都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