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引弓当初去见张溥的时候卖弄过得全套玩意这会又拿了出来。沈廷杨对这个问题久有研究,被他引经据典的一番宏论,不由得心中叹服――这位赵老爷果然有“经世致用”之学!
历代漕运始终是朝廷的大事,花费大,效率低,往往还和治水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不管是唐代从关东向关内运粮,宋代通过黄河向开封运粮,还是元代的海运,明代的河运……每一桩都是个极复杂的系统工程,牵扯到的内容方方面面,所以自古以来就有“漕政”这一专门的学问。若不是有能力又肯钻研的人,否则一般读书人是很难掌握的。
这位赵老爷居然能侃侃而谈,而且见地之深刻,也远远超出了一般读书人看书看来得学问。
“先生果然见识犀利。”沈廷杨盯着他说,“不过漕粮改海虽好,朝廷上下却未必见得乐见其成。”
赵引弓点头:“先生说得是。”
沈廷杨抚着官帽椅的扶手,叹息道:“海运有种种的好处,可是却有三大难处,在朝堂之上总是说不响亮。”
“请先生教我。”
沈廷杨点点头,举起一个指头:“其一,候风不易,减省时间甚少。”
海运不比河运,可以划桨摇橹,特别是运送漕粮的大型海船,行船必靠风靠海流。古人对这方面的归纳总结有限,基本上是靠经验。所以一旦遇到息风或者风向不对就得候风。这原本不算什么,但是明末的航海技术有所退化,航海靠海上地标,不能跨海直航,往往要沿着海岸线或者岛屿群曲折航线。候风问题更为复杂。
“其二,海上风波难测,一遇狂风大浪,船只即有毁损,货物漂没。如今登莱、天津向关宁运输粮饷,海上运输损失甚巨。朝议一直为之诟病。”
赵引弓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海上有风浪,船只和水手的技术水平落后,航海总是会发生各种沉船和毁货事故――这都是正常的,不过在渤海这样的近乎全封闭的内陆海域弄出这么大的漂没损耗,说白了就是在捣鬼。
沈廷杨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不过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谈下去,而是直接谈第三个点:“其三,海运漕粮,人船众多,大量民夫运丁聚集,日久恐滋事。不如漕丁都是军人,有卫所管束。”
赵引弓并不直接评论这三个难处,而是反问道:“先生以为这三点如何?”
沈廷杨微微一笑:“夸大其词,一派胡言耳!”
赵引弓没想到对方说得如此的直白,不由得对他的好感度大为增加。当下点头道:“先生说得是。”他想了下,原本他已经准备好逐条驳斥,现在看来毫无必要了,他想了想才说:“所谓海运难行,说到底不外乎是既得利益者阻扰罢了。”
“既得利益者?”这个新名词引起了沈廷杨的兴趣。
“不错,既得利益者。”赵引弓点头说道,“一条运河由南到北,上到朝堂诸公,下到运丁闸夫,明面上的拿得,暗地里偷得……沿途吃河者不计其数,他们如何能愿意朝廷废漕改海?”
赵引弓说着就开始分条分块的大谈运河上的种种弊端:这也是他早就背熟了的大图书馆编撰的背景资料论文集。一船漕粮不论是过关讨闸,“过淮”……每到一处官面上的地方,照例都有陋规,处处要送红包,等到了通州办理投文,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不计其数。
这还是明面上的种种好处,除次之外,漕丁、领运千总、押送的小官吏,甚至搬运米粮的轿夫,无一不要从船上的漕米中捞取好处――有得是贪婪使然,有得是迫不得已。一路上的所谓“损耗”甚至几倍于正额。
至于为了维持河运所耗费的修理疏浚运河设施,建造维修漕运船只的花费,那更是不计其数。由此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要对抗这么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朝廷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尝试的。然而即使到了风雨飘摇的崇祯十二年,沈廷杨的海运试验成功之后,依然未能废漕改海,虽然他个人获得了仕途上的重大发展,但是对整个大明的覆灭却依然未能有一点补益。
这会,沈廷杨还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来他研究漕改海花费了大量心血,对朝堂的阻力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是并没有想到自己要面对如此的庞然大物。不由得感到一阵气馁。
赵引弓看他面色有所消沉,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语已经起了作用。沈廷杨要是气势如虹,自信满满,要不要自己插手就要大大的打个问号。现在他感到气馁就会有无力感。
有了无力感,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就会寻求帮助了。
“先生不必气馁,朝堂之上,也是明辨是非要害之人的。”赵引弓说道,“只要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废漕改海虽不能立刻实行,也总能分段实施起来。”
他开始提起张溥的太仓白粮运京的事情,此事张溥一直在张罗――上次和赵引弓一番长滩之后,张溥对废漕改海也有了很大的兴趣。多次和赵引弓书信往来谈及此事的具体实施办法。所以赵引弓知道张溥已经在动用自己手中的政治力量鼓吹此事了。
沈廷杨听说张溥也有类似的想法,不由得眉毛一扬:“怎么?天如也有此意?”
“正是,天如要解太仓百姓的白粮之苦,废漕改海是最好之策!”赵引弓说道,“只是朝中不少人一说起海运二字,就只会摇头,最好的也不过是说要‘持重’……”
沈廷杨一想也是:朝堂上许多都是坐而论道之人,对实务不是一窍不通就是不懂装懂,说得都是绝对正确的废话,最好诸事不变,因循守旧的混下去拉倒,一点没有危机临头的感觉。不由得两手一摊:“真是徒唤奈何!”
“所以此事,除了天如奔走之外,还得沈老爷助一臂之力……”赵引弓随后就谈起了具体的计划。
具体来说,就是由沈廷杨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和海图整理成书,然后通过相熟的官员上书朝廷,建议试运行太仓白粮改海――小规模的改革总比一下大改来得阻力要小一些。
“只要太仓白粮运京成功,下一步就可以进一步从承运发往辽东的粮饷――这是朝廷最关心的要政,做好了朝廷自然会对海运刮目相看。到时候再谈废漕改海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历史上,是沈廷杨自己上书给皇帝要求试行漕粮海运的。不过这会他还没当内阁中书。作为国子监生当然可以上书给皇帝,但是未免会给人以“狂誖”的印象――官僚机构最讨厌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要是这么干,很可能上书根本就没人会仔细看。
沈廷杨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频频点头:“只是这个上书的人选颇为要紧。”
沈廷杨在朝中也有不少朋友,但是这件事一旦成功,自家的船行当然是漕粮北运的承运户,其中牵扯到的利益极大。最好是一个和自家毫无关系的朝臣上书才好。
不过,天如既然关心此事,他们东林复社手里有得是可以动用的人选,如此一来,成功的把握就多了几份……
想到这里,沈廷杨不由得暗暗兴奋,他的目光触及眼前的年轻人的笑容,忽然“恍然大悟”起来,自己真是糊涂了!这位赵老爷满口说得都是“天如”如何如何,他自己应该是徐阁老的人才是!
徐阁老家就在上海,想必这位阁老家人对海运漕粮之事也有兴趣。这件事要是有徐阁老插手……
沈廷杨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了。当即吩咐道:“关照厨房准备一桌酒宴,就摆在花厅!我要和赵老爷好好叙一叙!”
仆人刚应声想去,又被叫住:“关照三姨太,要她亲手做几个拿手菜肴。再取外书房的好酒来。”
赵引弓欣然接受了盛情――他对沈原本的观感就不错,又见他如此豪爽,心中也颇有结交之意。
两人移步到了花厅,这里已经摆下了酒宴。沈家是豪富之家,一桌酒宴是叱咤立办的小事。桌子上已经摆下了下酒的冷碟和干鲜果品,仆役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先互相敬了一杯。
一杯酒落肚,双方的情分就不比寻常了。赵引弓便将话题将航海上引。沈家是江南大族,沈廷杨的家族在崇明岛经营沙船贸易。专走北洋航线,从江南运输南货到天津,再从天津运输北货回上海。一度还把买卖做到了辽东,生意很是火爆。
不过,自从沈阳沦陷之后,沈家的北洋贸易也受了不小的打击,特别是南京的绸缎,过去是销往辽东的俏货,现在销路大受影响;辽东货也断了来源。沈家的船就只到天津贸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