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新兵天不亮就集合完毕了,过了卯时那些老兵油子才晃晃悠悠地过来,站在队里歪歪扭扭的,也没个正形。到了太阳都出来了,升得老高了,那些官儿们才慢腾腾挪过来,看脸色明显的宿醉未醒。接着人模狗样地站在台上开始训话,也不知是请的师爷半桶水还是根本就是自己不懂,讲的话半文不白,笑料百出。总的来说就是要我们这些大头兵给他们“戳力死战”“保卫桑辛”。
我站在下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是难受。所以我根本不乐意叫这些官儿“军官”,假如这些腐朽堕落、不学无术的东西们也配叫军官,那么这就是我的职业被侮辱得最惨的一次。我们伏波军的军官同志们来自五湖四海,里面什么人都有。当然也有好喝酒的,也有爱吹牛的,也有文化程度不是很高的……但他们绝不会迟到,绝不会在士兵同志们面前摆谱拿乔。他们每次打仗都冲锋在前,不会躲在后面催着士兵弟兄们上前送死,一见形势不妙就果断逃之夭夭。在伏波军里流传着这么一件逸事,当年我军消灭郑芝龙匪帮的时候,匪帮的炮火极其猛烈,石志奇首长在敌炮火前纹丝不动,站在队伍最前列抽起烟来。后来我们每当说起这件事来,都说连首长都不怕死,你凭什么让弟兄们在前面给你挡枪子儿,你自己往后退?
点完卯,我跟着一起来的新兵到仓库去领铠甲和武器。说是铠甲,铁叶子都锈蚀的不成样子,布面全朽烂了,稍一用力就破了。武器呢?我领到的是一把长矛,那矛头都锈得钝了,要用到战场上,不止刺不死人,恐怕自己先得断了。
其实好得铠甲和武器,早就给当官的发给自己的家丁和亲兵了。我们这些大头兵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廉价的炮灰,随军的奴仆而已,装个样子就行了。
当时我气得跟管库的理论,这破烂收废铁的都不要,还能打仗?管库的很牛气地说,就这玩意,爱要要不要拉倒,要好的叫你家里自个儿准备去!这成什么话!要在伏波军,哪个管后勤的敢这么搞,那是要上军事法庭枪毙的。
这时我想起鸡仔叔常说的一句话来了,你朝廷拿什么去跟元老院比?是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伏波军比?就这些站没站相的兵?就这些腐朽堕落的官儿?就这些杀只老鼠都难的武器?可笑又可恨的是,伪明当局知道自己敌不过伏波军,就疯狂散布谣言,诋毁元老院和伏波军的声誉,妄图煽动人民的恐惧,绑上他们的战车。说什么伏波军靠邪术打胜仗,因此要搜刮童男童女祭祀邪神;还说什么澳宋人性好淫邪,喜好掠夺良家妇女行不可告人之事,搞得整个肇庆人心惶惶。更有甚者,市面上还传说伏波军的枪炮是邪物所制,说什么让妇女姐妹们站在两军阵前,脱下裤子,把生殖器露出对准伏波军,就能让枪炮自行炸膛,还美其名曰“阴门阵”。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火枪大炮威力靠的是元老院的钢铁材料质量过硬,工艺技术完善,弹药配方比例正确,伏波军士兵训练有素,哪里是这种侮辱妇女姐妹的封建糟粕能影响的呢?可叹的是这种换在现在任一个小学生都会嗤之以鼻的奇谈怪论,在肇庆的群众和官场中居然很有市场。市井里很是恐慌,特别是官府向各家各户征收女人的月经布和马桶的时候,这种恐慌达到了高峰。许多妇女姐妹们生怕被官儿们捉了去摆“阴门阵”,纷纷躲避在家,跟深闺里的小姐似的,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时间街上妇女竟绝了迹。
我们当了兵,官儿们说是每人发一两银子安家费,也就是买命钱。可这钱毕竟还是没能拿到。肇庆解放后组织公审,才知道这钱熊文灿确实是发了下来了,可给大大小小的官儿们贪了。一时间群情激奋,在肇庆外围战死的士兵遗属们哭着骂着涌上了台,举着灵牌活生生把喝兵血的官儿们给咬死喝血,场面极为震撼。安家费我虽然没能领到,但也不以为意,当时抱下的唯一念头就是活着,伏波军一到就投降,决不给他伪明当局陪葬。
我们当了兵后,就发了不能用的装备,一不组织体能训练,二不搞战术协同,就天天跟着官儿们的命令到处乱跑:一会儿看城门,一会儿搬运物资,一会儿上街巡逻。这些都还好,还算是军事范畴,还能忍了。最可气的给大官儿们收拾房子搬家!卷包儿会坐船逃到梧州!
天啊,伏波军连影子都没见着,这些官儿们就想着逃命了。要知道当年王尊德进兵临高的时候,元老院的首长们――就算是文职首长――可也是做好准备集体投入战斗的啊!
大包小包的行李,连桌椅板凳都叫我们搬上船。水师的师船,不去打仗,和那些被强征来的民船一起,一船一船的把老爷们的小老婆大老婆、少爷小姐、金银财宝都运到梧州去了。袍泽们累死累活给他们当苦力,还要被他们的管家叱骂,有的人因为不慎摔坏了东西,就被打得死去活来。我们哪里是朝廷的士兵,不过是一群将官们的奴才!
为了让老爷们搬家,官儿们叫我们在码头和江面上拦截民船,一纸钉封文书就把老百姓的船只抢过来,任你哭,任你求,都是铁石心肠,再啰嗦就直接一刀砍了,砍完了还要悬首示众,说是“髡贼细作”。
后来,又叫我们到四乡去征发民夫――不是为了打仗,而是重载的船只溯水而上很慢,必须有纤夫拉纤。这些民夫就是去给老爷们拉纤的。
这事原是肇庆知府和高要县令的事,但是上面嫌他们征夫不力,叫营兵们都去征。大家到了村落里,开始还叫牌甲和保长出面,每户出一丁或者几丁抽一。当官儿还可以趁机勒索些油水。到后来百姓见我们来就跑,再也征不到丁了,大家也就不管什么保甲了,见到男人就抓。上到六十下到十六,谁也不放过。有反抗的就直接砍杀了说他们“通髡”。有些兵痞趁机**掳掠,一时间四乡鸡飞狗跳。再后来,有寨墙的村寨根本不给我们开门了,甚至用土炮鸟铳向官兵开火。有一次还直接打死了个总旗,死了就死了,也没人过问。
当时社会上的混乱情况,现在的人难以想象。就说一桩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吧。
广州府光复之后,从西江下游,珠三角一带逃来了很多难民。他们大多是各地的官绅富商们,也有许多听信谣言,略有薄产的百姓。以为逃到肇庆的总督驻地会安全些。都是拖家带口,带着细软乘船逃难。招募来的水勇,很多过去都是江上的水匪,他们和水师的兵痞勾结起来,在羚羊峡里拦截从三水一带逃来的船只。**掳掠一番之后,把人全部杀掉,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我亲眼看到有个兵痞打劫回来之后,得意洋洋的抓着一把金银首饰向我们炫耀,里面夹杂着许多长生锁片,上面还粘着血。
这样惨无人道,杀戮妇孺的暴行,当时居然能引起许多袍泽的“羡慕”,许多种了一辈子地老实巴交的兵丁,就这样被诱惑走上了杀人抢劫的道路。有几个我儿时的玩伴就此沦为兵匪,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最后不但把命送了,还连累了家属沦为匪属。旧社会它不仅会吞噬人的生命,还吞噬了人的良知。
这种混乱黑暗的日子我愈发过不下去了。于是我更期待伏波军的到来了,天天数着日子,恨不得明天伏波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下肇庆,把那些硕鼠们一网打尽。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短暂的,在广州解放一个多月后,新历4月2日那天中午,鸡仔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伏波军准备打肇庆了!叫我做好准备,“千万不要给朝廷陪葬。”我说:“鸡仔叔你放心,我都记着呢。官儿们叫我去冲锋,我就跑得慢慢儿的,等官军败了,伏波军一打过来,我就马上放下武器举手投降。”鸡仔叔见我都牢牢地记着,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忙他的去了。我赶紧去串联几个一起去当兵的同伴,把投降的事情都商量清楚了,他们一致同意不能给伪明当局殉葬,到时怎么做唯我马首是瞻,只要活着回家就行。说实话,我不管在伪明还是伏波军,我都是个军人。作为军人,打都不打就举手投降毫无疑问是耻辱中的耻辱,再怎么粉饰也是徒劳。可我从来不为我当时可耻的投降决心而后悔。作为自省的结果,我敢说,我参加伏波军后,在战场上再也没有后退过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