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相处下来曾卷和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组长已经称兄道弟,这也算广州财税局里独一份了。相比临高来的“那些人”,他们这批新考录的公务员明显和留用的旧人们更能谈得来,有些人甚至原来就相熟。而对于“那些人”,都说他们是眼高于顶,仗着从龙不过早几年便一个个以人上人自居,动辄就是“土包子”、“落后”、“余孽”之类,天天把“元老院”挂在嘴上,其实元老院初到临高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些泥腿子罢了。但是黄平身上并没有这许多习气,这个年轻小哥虽然是芳草地出身,在元老院的归化民干部体系里算是“根正苗红”的“天子门生”,待人接物让人觉得舒服,也没有那种土包子归化民干部以粗鲁为荣的习气。
有几次曾卷听到他还能拽几句四书五经,写的毛笔字也十分漂亮。显然不是穷苦人出身。
大约是个落难少爷吧。
正思想间三人已经来到高府门前。因为上次走访时已经定预约了日子,所以身着制服的三人一出现,两个门子便忙不迭的一个去通禀,一个把三人迎了进去。高老爷已经吩咐过门上,不论自己在不在家,只要是澳洲人的干部上门,一律先迎接,再通禀,免得怠慢了澳洲人。
“元老也就罢了,只是他们手下这群干部,多是穷极落魄之辈,如今一个个攀龙附凤,免不了有穷儿乍富之态,对我等不免有满腔的戾气,应对起来要格外小心,莫要怠慢了他们。”高举专门向手下的管事、师爷们秘密交代过,这个规矩也是为此而设。
三人也不客套,按照规定出示过证件和任务书之后便熟门熟路的进门转向侧院。高宅曾卷也来了不止一次了,犹记得第一回进门的时候,这真真的豪门大户他哪里见过,看的眼都直了。心想要不是这身皮,别说端坐等人奉茶,自己这香烛店的“少东家”怕是在门口就被人乱棍打出了吧。
徐师爷正在小院门口候着,满脸含笑,稍作寒暄便引着他们往“接待室”而去。这处院落是是高家专门拨付出来应付各路澳宋衙门的,正房是间真正的“接待室”——古色古香的屋子门楣上赫然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白底黑字的牌子,上书粗黑的宋体“接待室”三个字。
屋子里也是按照澳洲风格重新卸掉了雕花长扇,改为落地玻璃窗户,各种“紫明楼”款式的茶几沙发一应俱全,还模仿澳洲人会客的派头,在主人主宾沙发背后设一大屏风,屏风上的图案专门挑选的,是高举叫高手匠人按照从临高买来的“万里山河圣船日出”图的样子,用螺钿漆工做出来的,端是气象万千。
屋子里,还按照“澳洲风”,摆着多盆“绿植”,原本瞅着傻大黑粗的铁树如今也成了高家的新宠,矗立在正房滴水檐的台阶两旁。
这会客室在曾卷看来比元老局长们的办公室、会客室还要好。这有钱人家,到底是与众不同,就是趋炎附势也比小民来的强。
徐师爷在门口便告罪说高老爷和阎管家一个出去会客,一个去“谈笔生意”,都分不开身,暂且由他来代劳,几位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
黄平不厌其烦的又重申了一遍财税局关于税收管理入户的规定,除特殊要求外,一律应由财务主管人员接洽。曾卷在旁边听着真觉得黄组长好脾气,他们来高家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阎管家不在这个徐师爷就要来这么一通,害大家都跟着多费口舌,反倒是阎管家在听黄组长说过一次后,就没再嗦这些事。
抛开这些,徐师爷这人倒很是精明,在这广州城里都还在用毛笔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学会用蘸水笔写简体字和阿拉伯数的师爷,现在他走在前头,手里捏着圣船牌的笔记本,里面夹着钢笔,若不是身上的长衫和头上的发髻简直和财税局里等着开会的干部们别无二致。
落座看茶,黄平他们没有多做寒暄直奔主题。今天的事情主要有两项,一是重新明确徐师爷的“财务负责人”身份;二是对自行申报工作开展预培训。所谓财务负责人不过就是旧时空的“报税会计”而已,只是考虑到新时空里账房们的普遍文化素质和下一步借贷复式记账法的推广,张筱奇提出了一个让人众人反胃的论调“领导重点抓、领导靠上抓、领导直接抓”。
她觉得能在这些大户里坐上账房头把交椅的人,无论智商还是情商都是个顶个的,让他们明白这税是怎么算怎么收要容易许多,毕竟税收不是黑科技,不存在无法跨越的认知鸿沟。至于自行申报,目前受限于财税局自身力量和纳税人本身能力,综合考虑下第一批只圈定了十五户。尽管张筱奇从程栋、李梅以及司凯德那里获得了对工商企业全面进行会计制度改革的支持,但是这支持只停留在纸面上,商务口和财金口发了若干个文件,明确了“精神”,但是对如何落实却没有具体的措施。
张筱奇原计划从从芳草地的财会职业班调一部分人在广州搞几次对纳税户的全面集中培训的方案也被程栋以时机不成熟打了回来。
所以最后协商下来,财税局确定了“抓大控中定小”的基本原则。由德隆借几个会计,先对纳税大户进行相关培训。这里首批的十五户便是“抓大”里的“大”。张筱奇定下的底线是按照复式记账法单独设立涉税科目分类账,如果可能尝试在其中部分会计素质高的纳税人里推广以权责发生制为基础的借贷复式记账。
这纳税人自行申报的消息对于大户们而言不啻平地惊雷。在过去纵使他们手眼通天甚至勾连着宫里,能靠着人情和规矩孝敬少交甚至一分税都不交,但总归交多交少都是官府说了算。现今这交多少税由自己说了算可真是自古没有的稀罕事。消息传开,不少自以为懂得门道的人都在说这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大宋新朝廷变着法子“宽宥”明白事的大户们呢。
徐师爷没这么白丁,申报那天高高柜台后面的女子面如桃花“依法纳税”四个字被她说的风轻云淡。可不管是他还是阎管家又甚至高老爷都明白的紧,澳洲人的“依法”后面就是毫不留情的杀伐手段。初进广州时的强拆和满街挖,后来巫蛊案和清理关帝庙还有传说在乡下把士绅们像狗一样一批一批的吊死,都是“依法”。谁不依他家的法,轻则破财,重则丢命。这“自行”说的好听,不过就是看你老不老实,是不是和澳洲人一条心。当下便认真听过黄平简单讲解后接过账本细细翻看起来。
“黄同志……”徐师爷过了许久才开口,“哦,还有曾同志。你们说的这个入账法子,我是从来没见过的。每笔发生,却又记两笔?”
“是的,这个叫复式记账,”黄平回想着在临高的时候张筱奇是怎么让他们这些学生接受如此“多此一举”记账法的,“就说你前几天去缴的税吧。在过去你把税单拿回来记流水再记个出就成了。现在你得在这里记一笔借,把应该缴的税消平了。”
黄平点了点账册上的应交税金科目,然后拿起另一本写着“现金”的账本,“这里记一样的钱,到贷下面,把税款从你自己的钱里扣去。那么一借一贷,借贷相等……”
“对了!这便是澳洲人的龙门账么?”徐师爷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龙门账?”黄平挠了挠头,他所有的会计知识都来自于财税班短短两年的填鸭式教育,除了明白简单的澳洲账外,只能看懂也只知道现在商户们用的还是大宋时候的“四柱结算法”,有些商户更差,就是流水账,相当一部分商户连账本都没有。
张筱奇这个二把刀自然也不会跟他们讲什么中国传统会计制度的沿革,讲多了还要报真理办公室审核,不如干脆直接灌输“澳洲记账法”。
“黄组长,这龙门账是老西儿那边传出来的。”曾卷接上话。他们同事里有山西的,不知道为什么艾、王两位局长都跟那个人开玩笑说他是老西儿的老乡。现在财税局里都知道了山西在澳洲人那里诨名叫“老西儿”,就跟上海县叫“魔都”一样。曾卷家里的香烛店业小底子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道听途说一些“商业圈”的消息。
徐师爷见有人能听明白,愈发来了精神要在这些澳洲干部面前显一显。要说这龙门账传来广东也没多少久,还没有多少店家用,不过“确有妙处”。能用熟的,徐师爷自信在这城里自己不说第一也是绝对够得上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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