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黎遂球点头。暗想,这澳洲人的花样还真是多。
这集体婚礼的事情,他在报纸上已经看到了报道,还是整版。这种髡贼自吹自擂的文章他很少细看,不过也大略知道澳洲人做了一回“官媒”,让一批“节妇”和从良的妓女选配了人家。
“节妇再醮”,在广州的士人圈子里掀起了一阵争论,有赞成的,有痛骂的。黎遂球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自古守节都不是容易事,愿意再醮,无非是守不住了,还不如顺其自然。
黎遂球知道:澳洲人素来喜欢借重大社会事件做文章,以此来给自己贴金。这次集体婚礼大约亦是如次,张家出面打这个醮,不外乎是凑趣。这也是算是情理之中。
然而打醮随喜,一般都是主家的亲朋好友,张家过去只是个小铺老板,和自家没有半点交集,更谈不上交情,怎么会忽然来请自家去“随喜”?
清警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这不是张大爷的意思,是敝观主持崔道长差遣小道来得。这是普天同庆的喜事,请大家都来随个喜,沾个福气……”
话说得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十分明白。这就是澳洲人的意思,只不过不公开说罢了。
黎遂球暗骂:真是聚敛有术!他很清楚:就眼下这个局面,城里多少大户正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能和髡贼攀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这清警平日里交游极广,城中的缙绅大户无不相熟,他这一圈走下来,别说区区几百两银子,上万两银子都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他“呵呵”一笑,道:“看来这位崔道长倒是聚敛有术。你既我府上,没白跑吧?”
清警听得这话意思不善,赶紧躬身陪笑道:“黎大爷说哪里的话!这打醮随喜本是随缘,多少都是个缘法,小道是决计不敢争多少的。”
清警不敢再和他敷衍下去,赶紧说了声:“告退”,便匆匆出去了。
黎遂球心中烦闷,进去见过母亲便回到外书房。他的贴身小厮已在候着他了。
回城之后,黎遂球大致还是过着“隐居”的生活,除了师友小聚和亲朋之间的庆吊之外,从不出门。在街道上亦很少停留。但是他很在意街面上的消息,每天都有专门的小厮去街上为他买报纸,抄公告,顺便把各种市井传闻和私下流传的“帖子”带回来。
今天小厮又照例带来了许多消息。黎遂球先翻看了下《羊城快报》,并无多少新内容,本地消息还是在继续报道相亲和集体婚礼的消息。除此之外,便是“我英勇的伏波军又在某某地方获得大捷,击毙匪徒xxx人……”
倒是国内新闻颇为有意思,从这报纸上看,澳洲人对大明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但朝堂之上的事情所知甚详,连各地的各种大小事件也所知甚详。甚至还能成段的引用塘报、邸抄、奏折和各种公文上的原文。这是最令黎遂球等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就算澳洲人在北京布置有大批的细作,又有“电报”瞬间传递消息,总不能两京十三布政使到处安排有细作?特别是有些事情涉及到流寇,消息竟比朝廷要详细。
虽说黎遂球没有渠道去证明报纸上说得都是对得,但是他本能的感到髡贼对消息的掌握非常强大,全国各地的重大消息,到他们这里用不了三五天的功夫。
这国内新闻读了几条,他便不忍再看下去了:通篇都是坏消息。水旱蝗瘟,盗贼蜂起。
没想到国势竟坏到如此的地步!黎遂球心中暗暗叹惜。过去他接触不到澳洲人的报纸,对大局的情形只是有模模糊糊的感受。他去过京师,也到过不少地方,见到沿途的情形,知道国势日蹙。但是从来没意识到大明的危机是如此的普遍和严重。现在有了报纸,每每刊出各地的灾情,不但文字翔实,更是配上各种木刻画,将惨状描摹的栩栩如生。
这种日复一日的冲击,使得黎遂球对大明的未来愈发感到迷惘。大明的前途到底如何呢?
答案是不可能有得。黎遂球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自己已经看到了未来,然而内心深处,他是极其抗拒的这个答案的。
他带着这种忧闷的情绪放下了报纸,拿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片。这些都是街上私下售卖的各种“小报”。做这行营生的倒不是澳洲人,而是过去用泥活字烟灰水粗纸翻印邸报到处售卖的小贩。售卖的各种小报上刊载的,尽是些文笔粗陋,言语鄙俗的小说话本,黎遂球以前就看到过仆役们空闲时看说这些话本,原本并不以为意,最近却发现,原来这粗鄙的玩意里却是别有乾坤!
这乾坤却是从一张小报上连载话本《大澳英雄传》开始的。前些日子他无意在贴身小厮的身边看到开头的一段,虽然字迹模糊,言词粗陋,但是内容却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部《大澳英雄传》的故事虽然通篇都是显然是影射髡贼,虽然通篇都是“假史”,但是书中模仿《水浒传》的引子编造澳人的来历颇为耐人寻味。
南宋之末,有忠臣义士保宋抗元,事终不谐,蹈海以明志。
有仙人怜之,启仙界之门,以铁船救之,携返地仙之界,置于东海大澳
教以仙术,越九代,有苗裔五百余,皆习仙家之法。
某日仙人曰:
“汝等本是凡人,于末世中为吾大铁船所救,今末世又至矣,不完因果,难窥大道,当复以大铁船往救世人,完此因果,以证大道。”
遂复开启仙门,五百人乘大铁船出。
赞曰:忠臣义士报君恩,天门开处宋室存。五百谪仙救大劫,铁船到处日月新。
黎遂球作为孔门弟子,自然不相信澳洲人是什么的“仙人”,但是这话本背后透出的意思他却是明白的――他们正在为自己的篡夺江山的行径涂抹“神授”“天命”的脂粉。
他联想起前不久小厮给他带来的街面上的谶谣。
“一片紫云南海起,秦皇频凿马鞍山。千古龙气凿不死,广南重开大宋天。”
这个极其浅白,且在几年前就开始流行,不用说是髡贼暗中编造散布的。
“日食天崩、月食地裂、日月交食灭。”
这段便颇有意味了。因为自打崇祯元年起,天象一直有变。崇祯元年即有日食发生,其后崇祯二、四、五年一直有日食发生,直到崇祯七年更是三月、七月、十月日食不断。黎遂球虽然不懂天文,但是对“天人感应”还是颇为信服的,这接连不断的“异象”早就令他不安了。
他想起天启末年间有次聚会,有人颇为神秘的提起天启四年七月丙寅的一次天文异象:“五星连珠、紫微星失位,客星凌日,帝星暗淡。”
过去他们只看作是熹宗皇帝天寿不永的征兆――后来也的确印证了。然而最近街面上却说这是大明即将覆灭,要改朝换代的预兆。
任黎遂球是圣教弟子,面对这些谶谣也免不了要内心动摇――大明真得要亡么?
他痛苦的低下了头,不再去读这些糟心的文帖。他饱读史书,自太祖开国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多年了,自祖龙统一华夏,历代除了汉唐盛世和靠着半壁江山续命的大宋之外,还没有哪个王朝能享国如此之久。正如一个人渐入暮年一般,王朝末年的种种衰相亦已现,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句话忽然在他心头闪现。不错!这驾着铁船而来的澳洲人不就是“妖孽”么?便是东虏女真,亦是有根有底的,唯有这髡贼,除了冒称大宋和相貌之外,哪有半分相类华夏?连个出处都遮遮掩掩,不肯言明。
你们欺瞒的了无知百姓,可欺瞒不了我!
黎遂球想到这里,不觉浑身都充满了斗志――他要和这伪称大宋苗裔的髡贼好好的斗一斗!
然而这亢奋过后却是一阵空虚:要怎么斗呢?黎遂球不是文弱书生,他精通“六艺”,也颇为擅长剑术,是个能文能武的儒生。在旧时空的历史上,他率兵援救赣州,在当地力战阵亡。不过此刻,他想得并不是一刀来一剑去的武斗或是刺杀,而是去了解澳洲人的内情,寻找出对应的方法。
粱公子办得玉源社,专门研究髡学。黎遂球是略知一二的。不过他和梁家并无多少来往,自打巫蛊案牵扯到粱家,整顿税务案中又被处罚之后,玉源社已经星散,梁府虽未被髡贼查抄,却也成了门可罗雀的之地,等闲无人上门。这里自然是去不得了。
何况这种仅仅靠搜集材料,听旁人讲述见闻的方法,未免有隔靴搔痒之感。
若是能直接与澳洲人交往便好了!起码能从对方口中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然而这广州城里真髡虽多,却和他都没有半点关系。黎遂球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到一条可以引荐的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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