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府衙内西厢房,澳洲油灯亮了一宿,易浩然又是彻夜未眠。
他今天白天一整天都在城楼上观察澳洲人在城下的行动,髡贼的行动,不徐不急,进兵撤退,都极有章法。不愧是令官兵闻风丧胆的“巨渠”。这样的强兵,就是没有船坚炮利四个字,拿着刀枪打仗官兵一样不是对手。
他隐隐约约的感到,熊文灿大力搜集“武器”这件事并不太靠谱。就算给梧州的大明军队全部装备上南洋步枪,他也觉得没几分胜算。何况他现在只有区区五百新军。
这件事,表面上是熊文灿为了平衡常青云和易浩然的矛盾。不过,在易浩然看来,熊督颇具眼光。
官军积习已重,沉疴非下猛药不能治――不要说他小小的幕僚,便是熊文灿自己都不敢问津。蒋锁这样的“降寇”出身的军官,又无本部人马,安置在军中别说大展手脚,就是能不能生存下去都很难说。熊文灿把易浩然和蒋锁打发到贵州去招募家丁,从头开始反倒是一件好事――当初戚继光也是从编练新军起步的。
练兵是要花大钱的。好在贵州地瘠民穷,安家费四两银子足矣;不过战兵每月三两银子的军饷也不是小数目。熊文灿给易浩然拨了一万两银子的经费:四千五百两是三个月的军饷,二千两是安家费,其余便是“办公杂费”。
这“办公杂费”无须列支报效,等于是一种经费包干制度,节余的部分便是经办人的好处,若是胆子大些的老油条,连安家费、军饷也要侵吞掉几成。因而易浩然领到了这个差事,立刻成了熊文灿幕府中的“红人”,原本与他或相熟或不相熟的幕客和官吏将佐们,纷纷来道贺,顺便都要往他那里塞几个人,求他“帮衬”。
易浩然在幕多年,这些调调自然清楚。亦不便拒绝:即使不为对方日后能帮忙,至少能让他们不使坏。所以他和蒋锁出发的时候不是主从十多人,而是浩浩荡荡的一百多人了。
募兵的地点,选在熊文灿的家乡贵州永宁卫。贵州不是熊文灿的辖区,所以易浩然的名义也只是给熊文灿招募“家丁”,而不是“募兵”。这种事情朝廷虽然并不禁止,但是他也知道熊文灿朝中政敌甚多,难保这事不会成为他们攻讦的借口。因而匆匆招满兵员之后便很快的开回广西来操练了――训练营就设在距离梧州不远的藤县。
到藤县没几日,易浩然将蒋锁叫去,分给他五百两银子。
“这是什么钱?”蒋锁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银子,吃惊的问道。
“你随我走了一趟贵州,又要在此帮我练兵,这是你应得的。”
“军饷不是才发过么……”
易浩然自募了兵,都是按时发饷从不拖欠,不过军饷却不是每个月三两,而是二两。理由是三两银子的军饷要上阵才有,平日里不打仗发二两。就这一项,每个月便多出五百两的好处来。蒋锁的军饷虽然一文不少,但是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在澳洲人那里,说好多少钱便是多少钱,从来不短少克扣的。
“这是杂项公费。”易浩然道,“亦是你的好处。拿着便是。”
易浩然固然有“公忠国体”的思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贪腐自肥。他都是过五的人了,以后还有没有其他差事还有未可知,若不能在这个差事上捞上些银子,死了连棺材都没地方埋!何况自从他领了这个差事,各方面的“应酬”和“打点”花费极多。若不从大头兵头上盘剥下来,熊文灿发给他的“公费杂项”根本就不够开销!
“公费不是去贵州前便已经领了吗?”蒋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很是反感。这种钱不就是入伍的时候,政治教育中说到的“喝兵血”么!
“你懂什么!”易浩然看他的面色,大概知道他的心思,不由的暗暗诧异,“你如今也是朝廷的武官了,不是髡贼的兵卒。即为官便有排场有开销有应酬。靠你的几个饷,如何够用?如今我们是单独练兵,自成一体。将来你在军中任职,上官、同僚,哪个不要用心打点?”看到蒋锁要开口,他摆摆手,“你且听我说完。这是官场的积弊,别说你我这样的微末前程,便是熊督师亦不敢造次――便是戚少保、袁督师,当年都不得不趋附朝中权贵――如若不然,莫说建功立业,连你的官位乃至性命都不得保全!”
他叹了一口气:“即入官场,少不得和光同尘,有时候甚至要自污名节。莫要放在心上!”
蒋锁没再说什么,接下了银子便要退出去。
“蒋锁,你的亲兵还没选?”易浩然几天前便催他选十几名亲兵。
“我如今有个亲兵,已经够用了。”
“你啊,真是书生意气!”易浩然叹了口气,忽然想到对方并不是读书人,“一上战场,任你是统御百万精兵的大将,亦得有几个能托付生死的亲兵护卫,不然危急之刻,你便是孤家寡人!”
“是,卑职明白了。”蒋锁低头禀道,取了银子下去了。
意浩然暗暗摇头:这髡贼调教过的人,到底是死心眼。
这五百名新军,每个都是易浩然按照《纪效新书》上的标准挑选的精壮山民。他这五百人全部交给蒋锁去操练。
奈何蒋锁虽然“髡操”熟练,说起髡贼的练兵的事情也算是头头是道,奈何他不过是个普通队列兵,虽然训练成绩优秀,却连个下士都不是,除了当过民兵队长之外也没有带兵经验。现在一个人教五百人,自然是力不从心。连着几天都是乱哄哄的。
易浩然想起读过的兵书,便改变策略先是从五百人中抽选了十个最为聪明,由蒋锁亲自言传身教,先从走路,列队、持枪教起。然后又抽出一百人,由这十人去操练这一百人,蒋锁在旁时刻指点纠正。最后,再由这一百人去操练余下的人。不过三个月功夫已经“部伍严整”、“蔚为可观”。易浩然颇为自得。
即使按照蒋锁的眼光,眼前的这训练水平也谈不上如何高明,别说是伏波军,就是国民军也比不上,充其量就是民兵的水平。他所能传授的,只是最基本的队列操练,涉及到作战队形的,不过是行进中展开,双列横队,空心方阵几个最基本的作战队形。具体该怎么运作,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
射击亦是按照蒋锁受过的训练进行的,可惜买来的步枪都配刺刀,易浩然叫铁匠仿制的刺刀也不好用,最后便放弃了刺刀,全力训练射击。
训练大纲和伏波军的一样,五十次“空射”,三十次实弹射击。
这射击训练可让易浩然暗暗叫苦了。因为这些枪每支枪只有100发子药。子药是被澳洲人垄断的,价钱奇昂――火药和铅弹且不去说,那被叫做“火帽”的小铜片,便无人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钱虽然不是花自己的,但是花的太多,熊督师那里也不好交待。
不过,看到训练场上南洋步枪的表现,易浩然觉得还算是物有所值。
可惜的买来的南洋步枪数量不够,只有区区一百支,易浩然原打算用从澳门买来的佛郎机人的鸟铳武装起来。但是蒋锁认为两种火枪性能不同,难以互相匹配。便建议易浩然用他在当民兵队长受集训的时候见识过的澳洲人的方法:装备长矛。
这标准矛比南洋步枪好弄多了,没多久,易浩然派去的人就在澳门买回了几百支临高出口的标准矛。蒋锁便按照当初参加民兵队长集训的时候受过的训练,将长矛手和火枪手混编合训。
这合训纸面上绘图说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容易。特别是长矛手和火枪兵混编部队的队形展开和转换,得是精锐的职业军队才能做到的。蒋锁这个普通一兵加上看兵书自学成才的易浩然自然是搞不来的。熊文灿将麾下的一员把总宋铭来协助练兵。
宋铭是当年参加过澄迈大战的年轻小将,自从澄迈战败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他素来有雄心。到的藤县,和易浩然一见如故,便接手了训练。
蒋锁将这混编部队作战的方式在纸面上逐一绘出,然后宋铭再逐一落实训练。他练兵极有章法,很快就进退有据了。然而问题又来了:蒋锁学来的不过是一点毛皮,最大的规模的合练也不过连级队形。五百名家丁该如何配合他也不知道,只能靠三人合作摸索尝试。渐渐的居然也将这种阵形的运用摸索出来了。
可惜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澳洲人的突然登陆,广州肇庆相继陷落,这支成军不久的新军,便要作为熊文灿的最后王牌之一,在梧州和澳洲人决一死战了。
“可惜新军尚未练成,又只有区区五百人!”易浩然心里暗暗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