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海蛟这些天睡不着觉。
他的老巢:青莲圩正处在一片惶恐不安的骚动中。孙大彪覆灭的消息,在第二天就由几个魂不附体的小喽啰带到了这里。
一开始冯海蛟还不太相信,因为孙大彪那里足足有五六百人,髡贼总共不到二百人,怎么敢去打孙大彪,连县城都不要了?
然而小喽啰指天画地,发誓自己说得都是真得,这才引起了冯海蛟的警觉。天一亮他就派出几个精细喽啰,到大崀圩和县城去打探消息。没想到带回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坏。大崀圩被破,戳着孙大彪手下的脑袋的长枪沿着道路一路往县方向竖,一共有二百多个。大崀圩路口还搞了两个大坟堆,阴恻恻,冷森森,让人瞧着就害怕;孙大彪本人和手下的主要头目被擒,如今都在县衙门前“示众”,看模样都受了很重的拷打,一个个不成人形。
谁说冯海蛟和孙大彪暗中都有些不对付,前段日子双方为了征收粮饷的势力范围的问题还差点起了冲突。不过他们是多年的拜把子兄弟,也知道唇寒齿亡的道理。孙大彪一伙的骤然毁灭,不啻于在冯海蛟头上敲响了丧钟。
阳春三月,转眼便是寒冬飞雪。冯海蛟一伙原本骄狂不可一世,此刻上上下下却都惶惶不可终日,只觉末日临头。不但过去络绎不绝来“入伙”的各路好汉不再出现,连入了伙的也都纷纷找着各种借口溜之大吉,还有得干脆来个不辞而别。
冯海蛟强作镇定,和头目们会议的时候还说了几句瞧不上孙大彪的话,以示孙大彪对自己无足轻重,然而背地里,他已是方寸大乱。派了几拨人去辛劳楠庄子上问计于詹喆堃――尤其是想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实在话:大明官兵到底还来不来了?
然而这话却始终也等不来,倒是等来了孙大彪等人在县城被枭首示众的消息。
“真杀了?!”虽说孙大彪的下场冯海蛟早就料到了,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依旧让他一震,“还有谁?”
“被抓到县城里去的一个没剩,全给砍了脑袋,姜逍天也被杀了――髡贼连他老娘和伯父都给杀了!”去打探消息的喽啰惊惶的说道,“孙大彪的儿子、孙子全被砍了脑袋……”
“这女人够狠,”冯海蛟早听说新来的县长是个女人了,此刻听到她一起手就灭了孙大彪的门,不由得多了三分钦佩,“其他家眷也杀了?”
“没,”喽啰说,“听人说被抓到各路当家的家眷,男人只要有人控告的都要法办――就是绞死;其他妇孺有地方投靠的自便,没地方去的流放海外。说是这么说,可是各家的仇家都在路上等着,出来一个杀一个,鸡犬不留……如今许多人宁可去流放……孙大彪的老婆当晚就上了吊……”
“他老婆和他一直不怎么对付,倒肯为他上吊,倒是个贞烈女子!”冯海蛟竖了大拇指,“他的那群姨太太呢?有上吊的么?”
“一个都没有,都回娘家去了。”
“TNND,太可惜啦,他的七姨太可是个尤物……”冯海蛟忽然起了色心,一拍大腿,“她怎么不来投靠我!”
“这个,也许她不知道老爷仰慕她吧?”喽啰赶紧凑趣道,“要不小的们把她给弄来……”
冯海蛟转念一想,如今自己都是危在旦夕之间,别说什么姨太太了,搞不好自己被髡贼杀了老婆都未必肯上吊。不觉意兴阑珊。
孙大彪呼风唤雨几十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冯海蛟自然是兔死狐悲。而且孙大彪的败亡,带来的还不止于此:县里的风头一下转了向,过去和他积极来往的各路豪强对他派去的人避而不见,原本征收颇为顺畅的粮饷如今也变得十分困难。许多村寨干脆拒绝缴纳――就算肯交得,也有一大堆话来搪塞他,要么延期,要么少给。弄得他十分恼火。时间一长,竟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他现在亦是家大业大,手下汇聚了将近五百号弟兄,每天光是吃饭就要几十石米。他过去主要的收入是“靠江吃江”,专事勒索、抢劫往来客货船只。自打广东战火起,连江上便少有客货船只。至于澳洲人的船只倒是不少,毕轩盛几次鼓动他去伏击澳洲人的船队,还专门给他弄来了些火器,但是他始终没这个胆子――也怕自己和澳洲人硬碰硬打个两败俱伤,让孙大彪占了便宜。
他打出大明的旗号之后,便籍此在周边地区征粮征饷,王初一在大崀圩失败之后,冯海蛟一度风头无限,打着阳山右翼把总的名义大肆征粮征饷,一时间风光无限,金银钱粮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青莲圩。如今不但征不到粮饷;县里国民军也加强了巡逻,队伍出去征粮时常会遇到巡逻队,多多少少要丢下几个弟兄。
这么耗下去,迟早要完。冯海蛟心中煎熬,和毕轩盛商议了几次,毕轩盛劝他弃了此地,和詹喆堃合兵一处――辛家庄不但偏僻,地形也险要,利于拒收。
“广宁的杨老爷有一处山寨距辛家庄亦不远,若是驻兵于此,可以与之呼应。”
辛劳楠这个人他是信得过的,何况此人实力有限,不可能玩火并他的主意――他若是辛劳楠,大约还要防着冯海蛟来吞并他。
但是就此放弃青莲圩这块他发家的“风水宝地”,冯海蛟又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就在这样的惊惶不安的两难中,冯海蛟过着寝食难安的日子。他过去就十分迷信,此刻更是将此视为精神寄托,天天烧香拜神,指望着天上能落下一个什么“奇迹”,能将他从覆亡的危急关头中挽救出来。
然而事态却毫无好转的迹象,愿意缴纳钱粮的村寨越来越少,与之相反的是他听闻县里的大户们不但给了澳洲人钱粮,还给了澳洲人许多壮丁,如今女县令手下是兵强马壮――不用说,她养这么多兵马,迟早是在要对付自己的。
冯海蛟黔驴技穷,只得再次派遣毕轩盛去辛家庄,去问计于詹喆堃――在他看来,这位头顶“两广总督幕僚”光环的人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毕轩盛动身之后,算路程昨天就应该回来,然而他却没有如期上山。他焦急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便从自家宅邸里出来,穿着他的武官服色,带着几个亲兵,去巡视部下。
青莲圩过去虽是个商埠,自从被冯海蛟霸占之后便成了匪巢,并无商铺住户。他原本手下不过百多人,房屋不多。自打当了把总之后,队伍扩大很快,许多人没有住处。不少匪徒只能栖身在在茅草棚下。此刻睡的睡,坐的坐,赌钱的赌钱,吵闹的吵闹,懒懒散散,乱七八糟地分散在江边,根本没有个行伍的模样。连他走过也只有近身的喽啰起身相迎,远一些的干脆装作看不见。他看了一阵,想起当初他当了把总时候各路好汉来“靠码头”的风光,不禁一阵惆怅。看到自己身上的武官服色:当初他穿上它是多么的得意,手下看到了更是盛赞他有“官威”,然而此刻,这华丽的服饰似乎是在嘲笑他――他根本不配穿用。
冯海蛟又问了次毕轩盛有没有回来,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愈加失落。他完全忘记过去对毕轩盛的鄙夷和防备,不由得盼望着他能早一刻回来,也好有个商量。
眼瞅着太阳转西,毕轩盛还是踪迹全无,冯海蛟才失望的回到宅邸中,他不理姨娘和丫头的殷勤照顾,迈着他沉重的步子回到书房里,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仰望着老旧的房顶,长嗟短叹,一言不。
天色刚刚擦黑,忽然有一个丫鬟在门外喊一声:“老爷!”
冯海蛟眨巴了两下眼皮,轻轻地“嗯”了一声,还没有动弹。丫鬟只得在门口禀道:“毕师爷回来了……”
一听这句话,冯海蛟顿时来了精神,他忽地坐起来,道:“摆下酒席,我要为毕师爷接风洗尘!”
霎时间,丫鬟们就摆下了一桌酒席,斟上酒来。冯海蛟眼巴巴的看着毕轩盛――他脸色黝黑,风尘仆仆,显然在路上受了一番磨难。
看到冯海蛟只是匆匆一躬,便急不可待的往酒席面上去,落座之后也不客套:先抓了一只鸡啃了起来,三两口便将一只鸡撕了个干净,又伸出油汪汪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迭声道:“倒酒!”
冯海蛟赶紧示意斟酒,道:“莫要着急,酒肉有得是。”
毕轩盛毫不客气,左右开弓,又是吃酒又是吃肉,胡吃海塞一番,只弄得桌子上杯盘狼藉,这才歇下手来,喘起了粗气。
冯海蛟看着暗暗心惊,这毕轩盛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居然弄得象饿死鬼投胎?而且他比正常的路程晚了差不多整整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