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掌声――澳洲人来了之后新时兴出来的礼节――解迩仁剪断了一根红色的绸带――也是澳洲人带来的新玩意,宣告了中断多日的桂江浮桥恢复通行。
桂江浮桥虽然不过是一座浮桥,对梧州本地百姓来说却是极具象征意义,经过一番战火之后,日子总算回到了正轨。
修桥可谓神速:原本城中缙绅百姓都觉得至少要花上一年半载,没想到善后局募集到钱粮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修复浮桥。不但招募了许多难民参与,澳洲人派驻在这里的水军也参加了修桥。
解迩仁发动百姓去寻找那些幸存的浮桥船,又让派驻本地的水兵将若干艘沉船打捞出水,一一修复,实在找不到了,又从缴获的官船抛弃的民船中搜寻合适的尺寸的船只,最后总算凑齐了架桥用的56艘浮桥船。本地的铁匠锻造了缺失的链环,又坐着船装着风炉铁砧把捞起来的铁链现场又重新捶打连接上。
这般忙碌了几十天,终于在1635年的五月底将浮桥修缮畅通。第二天,解迩仁便举办了这个盛大的“开通仪式”。
解迩仁放下剪刀,顿时鞭炮声大作,一干来观礼的善后局成员、本地的大户们纷纷上前道喜。这边普通百姓亦是喜气洋洋,更有许多人趁着剪断的绸带掉下便来哄抢――据说拿到了有好运或是能治病。解迩仁乐得见到这种“迷信”,也不吩咐制止。
易浩然亦在观礼的人群中,自打他上回在梧州西门的附近徘徊,见到从设在城隍庙里的善后局出来乔老爷之后,他就十分慎重。因为乔老爷与他面谈过,知道他的身份。如果被他认出,自己的掩护身份立刻就被戳穿。
幸好乔老爷在这个当口十分慎重,除了去善后局和米粮公会议事,等闲不出家门。易浩然只要稍微注意一些,便能及时避开。
即使如此,易浩然也觉得心惊肉跳――他现在不仅仅是一个逃亡中的前幕僚,亦掺和进了苟循礼的阴谋之中。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易浩然年过半百,阅历丰富,识人辨人之术已入化境。和苟循礼一接触便是“奸恶之徒”,绝非善类。什么临高的“缙绅”之类,多半是给自己镀金,十之八九是个地方豪强之类的人物。
原本这样的人他是瞧不上的,更不会与之合作。但是苟循礼对髡贼的刻骨仇恨却是真得。他既然不甘心就此夹着尾巴逃走,要和澳洲人好好的斗一斗。这便是个天赐的助力――至少,他不用担心苟循礼出卖他。
他借着给米铺收账的机会出城,与苟循礼在龙母庙秘会了几次。听了苟循礼“干大事”的企图。一开始易浩然只觉得他在异想天开,特别是他的“生擒髡首”的企图。更是让易浩然觉得不靠谱。
但是没想到这个猥琐的男人居然和他提起了侯大苟的往事。易浩然顿时被打动了。
天顺七年侯大苟偷袭梧州,杀死俘虏多名官员的往事,易浩然在幕府中闲着无事阅读府志的时候看到过。当然,这个侯大苟是瑶民“巨寇”,朝廷兴师动众,派遣韩雍这样的名臣挂帅才镇压下去的。相比之下,苟循礼不过是个土匪头子罢了……
然而他又想到,侯大苟起兵之初也不过个普通瑶蛮罢了。不见得比这苟循礼强多少,自古英雄多出草莽,自己以出身论之,未免浅薄。
若是真能抓获或者斩首一名真髡,对屡败于髡贼之手的朝廷和官兵来说不啻于一个莫大的振奋。自己也立下了不世奇功!
易浩然年虽老,建功立业之心尤未熄灭。此刻朝廷危急,两广眼见就要沦陷于髡贼之手,他不甘于就此罢手逃遁而去。当下答应了与苟二的合作。
虽说双方正式合伙,但是如何抓住真髡,其实苟循礼自己也说不出个乙丑寅卯来。他所能想到的,便是仿侯大苟的往事。
问题是侯大苟当初是怎么打进梧州的,不论是易浩然还是苟循礼都不清楚。想来大概用得是轻兵偷袭,里应外合的法子。
俩人商议之后定下计策,由易浩然在城里组织内应,苟循礼在城外做准备,待到时机成熟,便来个里应外合,一鼓作气的把梧州拿下,擒斩解迩仁!
易浩然便怀着这样的心思,在米铺工作之余,每日在这梧州城中走动。一面寻找志同道合之士,一面窥伺着澳洲人的破绽,等待合适的机会。
然而这机会却始终也等不来,特别是梧州国民军大队开到之后,城内驻军人数陡增,各处要害都有兵力警备。城里还有一个武装到牙齿的伏波军连队。怎么看他都觉得没把握。
偷袭的机会等不来,倒是传来了藤县等梧州府的属县先后陷落的消息。他原本就非常微小的期待官军从广西方面反攻的希望便彻底的破灭了。幸好随后便传来的广东各地土匪起事,瑶民暴动的消息,让他燃起了希望。
他从街面上的小道消息和来往西江上的船家那里得知:暴乱波及极广,整个粤北地区都陷入了混乱。澳洲人兵力不足,眼下到处在招募士兵。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便在茶馆听本地衙役说,澳洲人在三合嘴校场的官兵俘虏中招募新兵,组建什么“国民军”,据说是准备去和瑶人打仗。
澳洲人既然兵力不足,梧州就算是重镇,怕也无法投入太多的兵力。说不定还要抽出兵力去参加搜剿和沿江巡逻。如此一来,倒是有机可乘!
但是这兴奋维持的时间并不长,易浩然很快发现,自己在梧州城里就是个孤家寡人,想要里应外合,自己这个年过半百的书生力有未逮,须得寻得帮手才行。
但是这帮手在哪里呢?三合嘴校场是梧州这一带最大的髡贼俘虏营,各处抓获的俘虏都送到这里来集中关押甄别。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易浩然原本就是打他们的主意。只要能弄到一笔银子,进去煽动俘虏起事应该不难。而去这个俘虏营的看守并不算严密,平时只有保安队――过去的壮班看守,但是禁止外人出入。这让易浩然有些为难――他毕竟不是什么能飞檐走壁的江湖好汉,不可能泅水翻墙进到俘虏营去。再者他也没有这样一笔银子。
这时候他想起了常青云――作为俘虏的一员,他应该也在三合嘴的俘虏营地里,若是能得到他的襄助,自己混入营区的事情便成了一半。
他想起去龙母庙会见苟二爷的途中看到过常青云在桂江浮桥附近的工地上当记账先生,不如去寻他一寻。既然他上次没有揭穿自己,显然是良心未泯,自己以理晓之,说不定还能得到他的帮助。
没曾想他这一来,常青云没找到,却正好撞见了澳洲知府的“剪彩仪式”。易浩然见乔老爷也在,不敢乱走动,只混在人群中装作看热闹。
见那小白脸似的髡贼“知府”人模狗样的“剪彩”,身旁一群本地大户――商人也就罢了,本地几个缙绅大户居然也混迹其中,向着这真髡点头哈腰,一副谄媚的丑态,让易浩然心中怒火中烧,不觉暗骂“群丑跳梁”!他不愿意再多看,便朝着人群外面挤去,想到旁边修缮城墙的工地的再去看看,常青云还在不在。
浮桥工地上的活已经结束了,不过他已经知道,澳洲人每日都会把俘虏组成的劳工队驱出干活,从修城墙,清理废墟,打捞沉船,装卸物资,无所不干。那么常青云很可能还会在其他工地上继续当他的记账先生。
只要他能出来,他就有机会和常青云相见。距离桂江浮桥不远的大云门是双方争夺的重点,毁损最为严重。附近的街市和码头也被战火波及,一片狼藉。沉船废墟到现在还没有清理干净,作为记账先生的常青云很可能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工地上。
易浩然抱着这样的目的,在大云门外游逛。他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又带着账本,大家都不疑他。
然而他沿着桂江在大云门外走了一遍,但凡有劳工在工作的地方都凑近了去瞧上几眼,却始终没有看到常青云,不觉有些失望――他到哪里去了?
他听人说过,隔三岔五的,返航的运输船队就会把三合嘴校场里的俘虏运走――据说都会送到广州去。常青云莫非是被送走了?
正在犹疑间,忽然听到有人招呼:“先生坐船吗?先生坐船吗?”
这是江畔摆渡的船夫在招揽生意,虽然有浮桥,但是这里距离浮桥已经很远,有些不愿意绕远的,出几文小钱就过江也是常事。易浩然不以为意,摆手道:“我不过江。”
“先生还是过江吧。”对方居然纠缠不清。
易浩然一脸嫌弃,正待板起面孔把面前这个矮小黑瘦的船夫叱骂一番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