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来越大,路上皆是泥泞。
习君买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领着一大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苏州郡兵把守的路口,瞥了一眼,发现守卫严密未见异常,心底稍安,冲着站岗值夜的郡兵大声道:“沈将军何在?”
郡兵一见这么多水师兵卒气势汹汹冒雨前来,顿时吓得一哆嗦,连忙小跑着迎上去。
一直以来,水师由于其直属皇家的特殊地位,以及第一任统帅房俊的嚣张豪横,使得江南士族深受其苦,在民间更是凶名颇著,使得江南上上下下谈之而色变,深怀忌惮。
房俊调回长安,满以为水师的作风可以柔和一些,谁知道继任的水师都督苏定方完全延续了房俊的强硬风格,手腕强横铁面无私,令满心松了口气的江南士族叫苦不迭。
可以说,皇家水师在江南的整体形象只有连个字,那就是“强硬”。
不仅对待江南士族强硬,对待海盗亦很强硬,对待百济、倭国以及南洋诸国,更是强硬得没边儿!
这就使得江南各界对于皇家水师又惊又怕,避之唯恐不及,从来都不敢正面相对。
那值夜的苏州郡兵校尉一溜小跑上前,陪着笑,低声下气道:“沈将军正在帐中歇息,这眼瞅着都快要半夜了,不知习将军可是有何要事?”
习君买眼皮都不带夹一下的,手摁着腰刀刀柄,冷声道:“速速让我去见沈纬,本将有要事相询!”
郡兵校尉面露迟疑,为难道:“将军明鉴,吾等虽然是地方郡兵,却也在大唐军队之序列,亦要遵守军法。此刻虽非战时,但吾等身负护卫公主殿下之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是无十万紧急之军情,淡然不敢任由外人擅入中军,否则便是触犯军法,末将不敢担待。”
这番说辞听上去倒也有理有据,且不卑不亢,按理说无可指摘。
即便是战场之上,因为双方互不统属,亦应自成一系,彼此按照军法相互联络,绝不可擅自进入对方军阵,更别提让对方主帅阵前相见了。
可习君买貌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总感觉面前这个郡兵校尉抗拒之意太重,说话之时目光游离,神情之间不大自然。
心里微微有些凝重,习君买略一斟酌,问道:“先前本将听闻庄园之内有火枪发射之轰响,不知所谓何故?”
事实上他仅只是怀疑而已,并不能确定那声响便是出自于火枪发射,但是并不妨碍他诈一诈。
那校尉一脸狐疑,奇道:“何曾有过火枪发射之轰响?末将刚刚当值,之前一直待在中军,始终未曾听闻将军所言之轰响,倒是时不时有几声闷雷,却也不甚响亮……将军不会是听错了吧?”
习君买紧紧盯着他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却始终未能发觉他在撒谎。
习君买也有些动摇,难道当真只是打雷,而非是火枪发射?
那么房俊为何进了庄园这么久都未曾出来?
卫鹰从后边靠上来,低声道:“习将军,不若吾等干脆闯进去算逑!”
习君买摇摇头。
卫鹰是房俊的亲兵部曲,责任只是护卫房俊的安危,可习君买身为水师偏将,却不能如此莽撞。万一房俊根本无事,自己却擅自冲破苏州郡兵的阵列闯进去,事后如何向朝廷交待?
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担忧,若房俊当真遭了暗算,此刻已经落入这些苏州郡兵手中,自己这般贸贸然闯进去,怕是会逼得他们立即将房俊处死,从此失去了最后一丝转圜余地。
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份侥幸,认为就算这些人胆大包天敢对房俊下手,可房俊身为越国公、当朝驸马,这些人岂敢害了房俊的性命?
很大可能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罢了……
更有一点,若是连这些人连房俊都敢谋害,那么居住在庄园之内的几位公主,岂能没有性命之虞?
此刻绝对不能鲁莽,要从长计议。
习君买深吸口气,缓缓颔首,盯着那校尉道:“最好庄园里边无事,若是一丝一毫的意外,使得越国公与几位公主殿下受了惊吓,本将保证,你们这些郡兵的下场会极其凄惨!”
那校尉面色惨白,忙道:“怎会如此?这庄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便是一只鸟雀都难以飞度,哪里会有半点危险?将军言重了。”
习君买哼了一声,道:“如此最好!”
率领麾下不得已又回了中军帐。
一入大帐,卫鹰便急道:“将军怎地又回来了?别管先前到底是否火枪发射,吾家二郎这么长时间未能回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将军不可大意!”
习君买安抚道:“吾如今虽为偏将,但亦是出身越国公身边,若是越国公当真遭遇凶险,便是拼着性命不要,又岂能让越国公遭受半点损伤?可眼下情况不明,这些苏州郡兵守卫着庄园最外一层,一旦因为吾等之硬闯而发生啸乱,进而冲入庄内导致几位公主受到惊吓、损伤,则百死难恕其罪矣!”
卫鹰亦是聪慧之辈,知道习君买说的乃是事情,可依旧难掩心中之担忧:“难道吾等便坐以待毙不成?”
习君买坐下,面色沉稳,缓缓道:“越国公勇冠三军,不知经历了多少战阵厮杀,蹚过了多少尸山血海,岂能那般轻易的被那些虾兵蟹将一般的州府郡兵所谋害?就算他们预谋多时背后下手,甚至于阴谋得逞,但越国公哪怕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照样能杀得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而不是眼下这种平静的场面。你且放心,现在未到半夜,咱们再等一个时辰,若是丑时的时候越国公依旧未能回还,那本将便不顾一切,率领尔等杀进去!”
卫鹰满面担忧,却也知道习君买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只能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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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你特么轻点!想要将老子弄瞎不成?”
沈纬仰躺在中军帐的一张简易床榻上,一个军中郎中正站在床边,俯身用清水濯洗他的脸部,脸上的淤青倒还好说,只是左眼被钝器击中导致眼角破裂,就连一只眼珠都血肉模糊,稍稍碰到一点,沈纬便犹如丢进油锅的鱼一般扑腾不休,剧痛之下嘶嚎得撕心裂肺。
一个亲信麾下站在一侧,看着沈纬的模样心惊胆跳,谁能想到那房俊仅只是随手将短管火枪掷出来,就正好击中了沈纬的面部,而且好巧不巧的正中一只眼珠?
这倒霉催的……
好半天,那郎中方才松了口气退了一步,道:“军中简陋,缺少药物,暂且只能如此了。”
沈纬躺在床上,疼得一身冷汗,那只受伤的眼珠依旧不能视物,且稍稍转动一下便疼痛难忍,咬着牙问道:“吾这只眼睛可还能治得好?”
郎中沉吟不语。
沈纬忍着剧痛翻身坐起,骂道:“老子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娘儿们,吾沈家男儿顶天立地,便是瞎了眼睛又何妨?说!”
“喏!”
郎中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好教沈司马知晓,在下学艺不精、医术鲁钝,实在是无能为力,沈司马若是想要保住这只眼睛,怕是需要由长安名医诊治才行,尤其是那神医孙思邈道长,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只不过……”
“不过什么?”
“江南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即便此刻便即出发,漫长的路途也非是沈司马的伤势可以拖延……”
沈纬心中一凉:“也就是说,吾这只眼睛算是保不住了?”
郎中连连作揖,忐忑道:“在下无能,在下无能……”
“给老子滚出去!”
沈纬怒喝一声,拿起身边茶几上的茶杯劈手摔出,吓得郎中急忙退出大帐,落荒而逃。
沈纬忍着剧痛,喘着粗气,问一旁的亲信道:“可曾发现那厮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