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姬歌走出董记酒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意到了坐在不远处的一间茶摊中时不时朝自己这边瞅一眼,一副鬼鬼祟祟模样身形消瘦的男子。
“有意思。”姬歌将沉香横置在身后,朝那间茶摊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后,嘴唇嗫诺,说道。
自己对这个人有印象。
当初自己刚从某处的虚空裂缝中挤身出来的时候也可能是因为刚刚破境成功迈入化婴境的缘故,心湖中没有丝毫的涟漪波动,也就是在那是这家伙好巧不巧地就撞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到那个白衣青年朝这间茶摊看来,准确说来那道犀利的目光最终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以后,从董记酒铺中被老掌柜的拿着凳椅赶出来的瘦猴赶忙低下头去双手端起杯盏颤颤巍巍地抿了口尝不出半点滋味来的茶汤。
此时的瘦猴心情极为惶恐不安,因为他只是想在这里看看那个不自量力妄想拔出黑剑沉香来的酒铺伙计曾牛是生是死,结果没想到看到的是曾牛被满身煞气的白衣青年给搀扶回酒铺的一幕。
他本想着自己只要按兵不动等着白衣男子前脚离开酒铺后自己后脚就进去好好“探望”一下曾牛,但好死不死地竟然被刚走出酒铺的白衣青年给盯上了。
现在的他简直就是坐立难安如芒在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能祈求这位对自己而言如同杀神般的男子把自己当成一个臭屁就这么给放掉。
“这么巧,又碰到你了。”就在瘦猴低头祈求之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响在他的耳畔边响起。
听到这个熟悉且陌生的嗓音后,本就端着杯子就颤颤巍巍的他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身躯一颤以至于杯中的茶水都洒出来了许多。
他苦着一张脸,心想着是不是老天爷把他的话给听差了。
就在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再来一遍时,身旁又传来一道声音,“你瞅瞅,这激动的连茶都给抖出来了。”
瘦猴这才极为不情愿地转过头去,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虽然仅仅只是见过一面却让他胆颤心惊的面庞。
那人就这般将一柄长剑横置身后面带笑意地注视着自己。
不等瘦猴开口,眼前的这位白衣青年又笑吟吟地问道:“我能坐下?”
“您坐您坐。”瘦猴举足无措神色慌张地说道。
坐下身来的姬歌将已经归剑的沉香随意放在了桌上,看着桌案上颇为丰盛的小吃糕点,他问道:“能吃?”
“您尝尝,您尝尝。”此时已经欲哭无泪的瘦猴赶忙将一盘他还没动过的特色小吃推到姬歌面前,神情异常恭敬地回道。
姬歌一手捏起一块糕点,先是轻轻嗅了嗅,最后这才不急不缓地送到了嘴里。
随后他若有若无地看了面前的空空如也的茶杯一眼,没有开口。
看到这个眼神马上会意的瘦猴急忙转头喊道:“小二,把你们这最好的茶给端上来。”
“好茶马上就来了,您先将就一下。”瘦猴先将姬歌面前的茶杯倒满,递到他面前,笑容谄媚地说道:“您先送送。”
姬歌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随后他轻轻拍了拍胸口,幸好没噎着。
“您找我有事?”瘦猴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天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白衣青年,而且若是没有董记酒铺门前那档子事自己本该同他没有任何交集的。
可恨自己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偏偏就遇上了这么位煞神。
结果现在人家还主动找上门来了。
“没事我就不能过来了?”姬歌抬眸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能能能。”瘦猴连连应道,他可不敢得罪这位明显手上不止一条人命的瘟神。
“你叫李福生?”姬歌又拿起块卖相不错的糕点,狐疑问道。
听到姬歌这么一问,这个面黄枯瘦的男子先是一怔,紧接着额头上冷汗直流。
咋滴,这是连自己的名字都打听出来了?
难不成这位手底下还不死无名之辈?
“不知道您问这个做什么?”本名就是叫做李福生但却被人一直称呼诨名的瘦猴谨慎地问道。
“看来就是你了。”姬歌好像确定了某件事般微微点头,“难怪会被脾气那般好的掌柜给轰出酒铺来。”
“大人...”根本就不知道姬歌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的李福生泫然欲泣地喊道。
此时的李福生根本没有了以往在乡里间横行霸道的嚣张气焰。
他是真怕眼前之人的那柄剑上染上自己的血。
姬歌没有接话,只是食指轻敲桌面,看着桌案上这些个盘盘碟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早知道就带巫浅浅那个丫头来了,这么多东西自己也吃不下啊。
只是姬歌的这副姿态落在李福生眼中可就是另外一回事。
“这位现在该不会是想着怎么解决自己吧?”李福生心生忐忑地想道。
此时他的双股打颤,恰巧身后传来了小二的一声高喊,结果这位这片地面上的地头蛇身子就从板凳上滑落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姬歌面前,抱着他的腿求饶道:“这位大人您就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看到这一幕的不只是端上茶来的小二,还有茶铺当中的众多食客,所以他们在看到瘦猴跪在地上抱着一个白衣青年的腿求饶的时候皆是被吓了一跳。
作为这片地头蛇的瘦猴什么时候这般卑微过啊。
茶摊小二显得极为拘谨地将泡好的茶给放在了桌上,“客官请慢用。”
姬歌点点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李福生,“记在他账上就好了。”
小二看到李福生没有半点异议后这才退了下去。
“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姬歌给自己倒了杯刚上来的热茶,味道确实要比先前那满是茶沫子的茶汤要好的多。
“只要大人肯饶我一命,您让我什么时候起身我就什么时候起身。”李福生抬头看着这张面如冠玉的俊逸面孔,实在是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但先前初次照面时的森然杀意又根本做不得假。
“李福生...”姬歌又细细嘀咕捉摸了一遍这个名字,“福生福生,福缘丛生,可惜啊,白瞎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其实姬歌之所以知道这么个名字还是因为他从董记酒铺柜台前路过时瞥见的那本账簿。
虽然只是一眼但他去记下了账簿上这个赊欠了十数次酒钱的名字。
紧接着姬歌就想到了在这之前被老掌柜给轰出酒铺去的那个身形瘦削但又戾气不小的男子。
其实在问出那句话之前他也不确定这个叫做瘦猴的男子就是李福生。
原本他还以为李福生是个落魄寒酸只能够借酒消愁的书生,结果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痞无赖。
“认识这柄剑吗?”姬歌握住剑鞘往下一倾斜,沉香剑身便自然而然地自剑鞘中滑落出彩,剑柄抵在了李福生的胸口之上。
被剑柄抵住胸口的李福生脸色煞白嘴唇直颤,他怎么可能认不出眼前这柄剑身幽黑的长剑。
当初这柄黑剑还在西北城角的时候自己可是见过很多修行者想要拔出据为己有,可最后一个个的都无功而返。
他甚至见过一拳能够震塌一座屋舍虎背熊腰的汉子在这三尺长剑面前依旧束手无策。
可就是这么一柄难倒了无数英雄汉神仙人的黑剑,现在却被这个年岁瞧着也不大的青年轻而易举地握在了手中。
这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欺软怕硬的瘦猴心里自然清楚。
“认得认得。”李福生赶紧出声应道:“这柄黑剑之前就插在西北城角处,小人还特意远远地瞧过,实在是锋利的很。”
“那就好办了。”姬歌粲然一笑,说道:“俗话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大人,小的虽然平日行事蛮横了些但这杀人的事小的可从来没做过,就是街口李大娘家的那只老母鸡虽然小的惦记了许久可至今也没敢下手啊。”
姬歌闻言往上翻了个白眼,“我说得是后面这句。”
“若是我没记错,你该是欠了董记酒铺不少的酒钱吧?”姬歌往前抵了抵剑柄,询问道。
“确实是有。”李福生直接坦白承认道。
“那打算什么时候去把账结清?”姬歌眨了眨眼睛,问道。
“这个...”李福生一副推推搡搡的模样,不过在他看到姬歌眼眸微眯眸底一闪而的寒芒后立刻伸出手指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明天,明天我就去董老哥那把账结清了。”
李福生的这些话同样也落在了四周食客的耳中,他们皆神色诧异不着痕迹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白衣青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能够让平日里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瘦猴这般放低姿态唯唯诺诺。
“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看等你从茶摊出去后就去酒铺把账给结算清,你省事我也省时。”
“行,都听大人您的。”李福生笑呵呵地说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会留自己一命了。
能够从这位煞神手中捡回来一条性命他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记得,再多算上两壶杏花村。”姬歌又冷不丁地叮嘱道。
不问缘由,知道问了说不定就会祸从口出的瘦猴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您放心。”
姬歌手腕一提,沉香又归回到剑鞘当中,被姬歌重新放在了桌上。
“既然你都保证了那我就信你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姬歌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瘦猴从地上拽了起来。
“大人放心。”瘦猴深色坚决地说道。
“对了,这顿饭算在你的头上。”姬歌指了指面前的木桌,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是那是。小人怎么敢让大人您结账。”
“还有一件事。”姬歌指了指桌案上的那几碟样式还不错的小吃糕点,“这几样给我重新点一份,我要打包带走。”
“小人明白。”李福生连忙点头说道。
只要能够尽快送走这尊瘟神,就是让他倾家荡产他也一万个愿意,更何况只是区区几碟小吃了。
“上道。”姬歌轻拍他的肩膀,赞叹一声道。
当姬歌拎着小二打包好的食盒站起身来时,他又看了眼跟随他一齐站起来战战栗栗的李福生,抿了抿薄唇,说道:“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这次是吃了点还拿点,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出手。”
“当然我也是那样的人。”姬歌笑吟吟地说道:“但我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送你一句话吧。”
姬歌紧盯着这个名为李福生的市井无赖,叹了口气,“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李兄弟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拎着食盒转身离开了茶摊,只留下一个满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李福生。
等到姬歌从茶摊中走出来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狭长眼眸半眯,不是因为外边的阳光太过于刺眼,而是因为有一黑衣蒙面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而且姬歌心里清楚,他就是冲自己来的。
“我要先恭喜臣公子顺利跻身化婴境。”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拱手行礼,嗓音略微嘶哑地同姬歌说道。
姬歌握住剑鞘的左手拇指轻轻顶出使得沉香离鞘半寸。
仅仅只是半寸这片小天地之间就已经是剑气森然,剑意流转。
黑衣男子见此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难怪能够得到林城主的青眼相加,单单凭借着这一身的剑道修为整座敛兵镇地最起码是同辈当中就无人能够出其右。
“我在敛兵镇地的熟人不多,撑破天的不过是双手之数,但阁下却你不在这其中。”姬歌神色自若,面无表情地说道。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破境成功肯定是在此之前就对自己的境界修为了如指掌,但自己却并不认识他,这一增一减若此人真是“善者不来”那自己势必会身处不利之地。
“臣公子不要误会了。”黑衣男子看到姬歌周身缠绕着的凌厉剑气后,开口解释道:“我奉林城主之命特来邀请公子你前往城主府一叙。”
这个拦路的黑衣男子正是城主府中狼子的首领代号为狼首的林琅天的亲信。
“林琅天派你来的?”姬歌沉声问道。
听到面前的白衣青年直呼城主名讳后,黑衣狼首的脸色明显一沉,但又顾忌到此人在城主心目中地位便强忍了下来,“听说臣公子顺利取剑后城主特意设下宴席让我请你过去。”
“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姬歌用剑鞘轻轻拍着的大腿,调侃道。
“敛兵镇地中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城主的眼睛。”黑衣狼首沉声说道。
“是逃不过你的眼睛还是逃不过林城主的眼睛?”姬歌笑着问道。
“我的眼睛就是城主大人的眼睛。”黑衣狼首看向姬歌,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波澜,仿若就是在说着一件极为稀松平常之事那样。
“好,我正好有些事要询问咱们的林城主。”姬歌耸耸肩,“有劳前边带路了。”
黑衣狼首微微点头,转身向前走去,姬歌见到他这么个冷漠态度哂然一笑,还是条知道护主的狼。
姬歌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第一次去到城主府后与林琅天做的那笔生意,最后自己自然是以狩春之猎的魁首赚的钵满盆盈。
也就是在那次自己用悟轮回篆以及白玉京中那位炎帝衣钵弟子的身份唬住了林琅天。
这次姬歌本来是打算先回镇抚司府衙那边见过了满叔以后再走一遭城主府,没想到自己还没登门林琅天就已经派人过来了。
正好自己也有些问题要好好请教一下这位林大城主。
其实董记酒铺所在的那条古街距离那座恢宏瑰丽雕梁玉栋的城主府并不远,所以姬歌同黑衣狼首两人在半柱香以后便来到了城主府门前。
“林城主为了臣公子你特意推掉了了今日已经事先约好的访客。”黑衣男子沉声说道。
“啧啧啧,这我怎么敢当。”姬歌面露羞愧之色地说道。
“臣公子里边请。”黑衣狼首伸手说道。
姬歌轻嗯一声点点头,他又不是第一次来城主府,虽然谈不上是轻车熟路但也不至于会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所以他率先动身拾级而上,一步迈过了不知道阻拦下多少富门贵族的门槛,缓缓走进了城主府中。
姬歌行过弯弯绕绕的廊坊幽径,经过空无一人的景院,最后在一处房门前驻足停了下来。
因为他在房门前的一张石椅上看到了闭目冥神的林琅天。
“城主,臣公子来了。”黑衣狼首走到林琅天身边,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双眸闭阖的林琅天只是摆了摆手,“你可以下去了。”
“属下遵命!”黑衣狼首拱手道。
等到黑衣狼首消失在这座院落当中后,石椅上的林琅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眸,仔细打量着一身白衣手持黑剑的姬歌。
“身上的灵力波动确实比之前强横了许多。”林琅天双手交叠,毫不见外地评判道。
“别站在那啊,坐。”林琅天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身边的另外一张座椅,面带笑意地说道。
姬歌也没有同他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林琅天旁边,沉默不语。
姬歌不开口林琅天也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于是这一大一小的两人皆是抬头将目光落在了庭院中的那棵不知年岁几何的梧桐树上。
“林老先生离开敛兵镇地多久了?”最终两人中还是姬歌望向梧桐树上的某根枝丫上的某片树叶上的某条脉络,出声问道。
“我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为什么会有曾牛那一档子事。”林琅天的目光同样是落在了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的某处,轻声说道。
“在你与秦广王那次大战下落不明音信全无后先生就离开这座是非之地了。”林琅天叹了口气,悠悠开口道:“离开了也好,毕竟先生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待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他为我林家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林琅天看着某处从枝头飘落下来的叶子,“落叶归根啊。”
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老神在在的姬歌,“你又是怎么知道先生离开的?总不至于是狼首同你说的吧?”
姬歌瞥了眼刚才路经过的景园的方向,双手交叉枕在了后脑勺上,“虽然林城主你每日都会派人去照顾那座景园,而且想来那人必定也是园艺高手,可无论再怎么精通园艺一道也不是林老先生本人。”
“在花卉的照理一事上前者比起林老先生还是棋差一招。”姬歌盖棺定论地说道。
“嗯。”林琅天极为认同地点点头,“单说园林一事府上确实没有能够比肩先生的。”
“知道林老先生没事我就放心了。”姬歌眨了眨眼睛,将心中的那块石头悄然放了下来。
姬歌没有告诉林琅天,在他看到那座景园其实他心里是咯噔一下的。
他最先想到的是林老先生会不会出现意外了,不然耗费了他无数心血的景园怎么会容忍他人染指,更何况在这边疆之地其实最不缺的就是意外与万一。
他担心林老先生会死在敌人的暗箭之下,担心林老先生再也喝不上自己的酒了,担心那次城主府一别后就是他与老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书上曾经说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但书上也说过流年经转物是人非。
不过还好不是心中所想的最坏的那个打算。
“既然如此那我可以问一下林城主第二个问题了。”姬歌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董记酒铺的曾牛是怎么回事?督军造又是怎么回事?”
已经猜到姬歌会有此一问的林琅天弯腰捡起地上的那片落叶,捏在手中,“我该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姬歌不喜不怒淡淡说道。
“若是我说这次督军造是直接越过我城主府和镇抚司暑衙直接行事的你信不信?”林琅天双指夹着那片落叶,屈指将其激射入不远处的青石地面上,沉声反问道。
“最起码狼首是这么同我说的。”林琅天看了眼姬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