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是在去年11月攻陷的太原,而太原特务机关,则是在去年年末成立的;首任机关长小岛正雄,有过在伪满洲国的多个城市担任特务机关长的履历——华北方面军在占领河北、山西众多的城市之后,紧急向驻屯伪满洲国的关东军协商,由后者向关内支援了一批有经验的陆军间谍人员——如小岛正雄等——让他们陆续以大中城市为依托,组建了各地的特务机关。
小岛正雄到任太原后,直接接受的是山冈师团的师团长山冈重厚中将的领导(山冈师团驻屯晋中地区)。其特务机关的主要任务是:组织、扶持、指导当地汉奸政权管理地方政务,收集、刺探中国第二战区军队的情报,防范蒋介石国民政府指派的在山西境内的军事间谍活动。
军统山西站成立在太原特务机关之前,因此小岛正雄甫一露面,就引起了山西站乃至西北区的警惕。西北区部通过军统总部,很快搞到了小岛机关长在伪满洲国的部分档案,并警示山西站要严加防御、小心应对。
但小岛正雄上任一个多月以来,未与军统山西站发生过直接交锋,站长赵青文倒是安排情报一组和二组的组长以及行动组的成员,从不同场合近距离观察过这个日本特务头子——诸如伪山西省公署的一系列筹备活动、欢迎来自平津地区的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首脑到访的活动等等,小岛正雄都有出席在场。这也就给了包括王穗花在内的军统特工的机会。
正是这个原因,当小岛正雄突然出现在文城宝元酒楼的瞬间,军统女少校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用问,在楼梯上为小岛开道的那几个鹰眼灼灼的家伙,无疑是特务机关长的手下。
走出包厢迎接小岛一行的,正是文城治安维持会长杨耀康。他今天在这里宴请本市过渡政权的同僚,原本是邀请了小岛正雄这个新任“顶头上司”的,但后者公务在身没能答应赴约,直到杨耀康们酒过三巡,才突然接到通知,说小岛机关长先生正中途赶来,于是就有了这忙乱的一幕。
看着一班人簇拥着小岛正雄进了那间最大的包厢,王穗花的一颗心仍在过速跳动——最初,走上楼梯的小岛正雄打量自己这桌面的时候,军统女少校一度以为身份暴露了,但小岛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一眼,就被包厢的主人奉承着接了进去。王穗花不由得暗叫了一声惭愧。
李彦毕竟也是接受过军统内部短训的,虽不及老牌特工那样专业,却也发现了端倪,他装作不介意地问自己的女上司:这人是谁?你认识?
王穗花简短地做了回答。没有见过小岛正雄的军统中尉,心下也是一惊,不禁又瞄着已经关闭的包厢门多看了几眼。
“太原机关长,跑到文城来干什么?”李彦压低嗓音问道。
这当然也是王穗花此刻心头最大的疑问。
李彦点的几道菜陆续端上来了,他热情地让王穗花和老刘(电台台长)吃菜,但军统女少校已经是食不甘味,她此刻想弄清楚的,是那间包厢主人的身份——小岛正雄为什么要跑上几百里路、来和文城的这些人喝酒?莫非,他也和军统情报二组一样身兼秘密任务?
不久,她发现机会来了,酒楼的那个掌柜,带着一个小伙计,端着一个盛着几碟菜肴的大托盘走上了楼梯,他们直奔了那个大包厢进去。王穗花猜测,这应该是包厢主人临时为后出席的小岛正雄点的几道菜。
“老板,”王穗花叫住过了一会才从包厢里退出来的酒楼掌柜:“伙计刚才端进去的一道菜,就是装在陶罐里的那个,味道好香啊,是什么?”
这掌柜的自然就是白宝元,他一中午都在楼上楼下地张罗应酬,主要招呼各个包厢里的客人,因此王穗花一行上了二楼这张散座的时候,白宝元并没有在意;此刻见这个女客问话,急忙陪上了笑脸:
“回太太话,那是小店的罐焖鹿肉,也算是一道招牌菜,太太您好眼力!”白宝元一边说着,就发现这桌子上的三人打扮颇为华贵不俗,显然是有来路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哈德门香烟,向李彦和老刘敬上。
“鹿肉?好啊,冬令进补鹿肉,再好不过了,我们也来一罐,”王穗花十分熟捻地对白宝元吩咐道:“再给我们上一壶杏花村的老酒。”
一旁的李彦惊奇但隐秘地瞥了女上司一眼:刚才点菜时,他曾经点了酒,但被女上司制止了。此刻她倒主动要起了酒!
“不敢动问太太可是本地人?小店的手艺,还合您的口味?”白宝元吩咐了伙计去传菜后,仍谦恭地立在桌旁。
李彦抢先答道:“这是我们富华商贸公司的王经理,本公司在天津、石家庄、太原都有生意的。”
白宝元闻听急忙拱手:“原来是大字号的经理,失敬失敬!鄙人白宝元,招呼不周,请王经理海涵!”
王穗花淡淡一笑:“白老板客气了,请坐,富华公司初来乍到,将来还要仰仗白老板关照指点。”
“听王经理口气,贵号可是要在文城开办业务?欢迎欢迎!”白宝元满脸堆笑。
“有这个打算,先来看看地方,”王穗花邀请白宝元坐了下来,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上楼的那几位,看模样不像是中国人啊。”
白宝元会心一笑,将头略略凑近王穗花说:“经理果真好眼力,那几个人都是日本人,杨会长今天请客,那日本人是来捧场的。”
“哦?杨会长是什么会的会长啊?好大的面子,连日本人都给他捧场?”
“您还真问着了,这杨会长是咱文城的工商会长,家里做着老大煤炭生意,如今又兼着咱文城的维持会会长,听说将来是要当市长的。王经理如果想在文城地面做买卖,这杨会长是少不得要拜会的。”
“那几个日本人也是做生意的?”
“哪里!我刚才进包厢去敬酒,杨会长介绍说,那是咱文城的啥特务机关长?刚到任的,不清楚是个啥官衔。反正里头的人对他都点头哈腰的。”
王穗花心底一动,不由得下意识地看了部下一眼。
在王穗花这桌上敬罢了一杯酒之后,白宝元就告退了。
他直接去了仓房后面的屋子。
屋子里的麻将局还在继续。白宝元亲手给大当家的换了热茶,又上了几道小点心——刘五妹今天手气一般,钱被一个保镖赢走不少。土匪们虽等级森严,但上了赌桌却是不分地位高低、全凭本事来真格的。
刘五妹倒是没怎么在意输赢,一边给赢家点钱、一边笑眯眯地问二当家的楼面上的生意。白宝元趁势说了杨耀康包厢里的情形,刘五妹皱皱眉:
“特务机关长是个啥鸟?这小日本儿够生性的,自己说自己是特务?”刘五妹的话逗乐了屋子里的人;这些打家劫舍的绿林草莽,当然搞不清特务机关长的含义。
白宝元趁着兴致,又讲了王穗花那一桌的轶闻,说是一个女经理,长得蛮俊,穿得也时髦,手底下有俩大男人当跟包的。
“兵荒马乱的,这么俊的女人出来抛头露面,可是不多见;据说在天津和太原都做着大买卖。”
听白宝元如是说,女匪首禁不住动了好奇心——她自恃模样还镇得住一方,此刻就很想出去打量一下二当家的所说的女经理。
在二楼的散座上,女匪首如愿以偿。她装作漫不经心地从王穗花三人面前经过,就认真剜了几眼;感到二当家的所言不虚;她注意到王穗花身上的那件皮衣,从样式到质地,都应该胜于自己在黑石崖老窝的那几件,至于头发和脸上的妆,就更是见所未见了。刘五妹虽不服气,却也有些自惭形秽。
埋头吃喝的李彦,忙里偷闲地看了一眼刘五妹,觉得这女人的模样,殊不逊于自己的女上司,借着杏花村的酒劲,他小声而放肆地对王穗花说道:
“那穿碎花衣的女食客,和你多少有一比。”军统中尉清楚,大庭广众之下,女上司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王穗花果然就咬了牙没有发作,少顷,她微微冷笑一声,对正得意洋洋地夹起一著过油肉的李彦说:那女的是酒楼的人,你长着两只狗眼、就只知道盯女人的脸蛋吗?
李彦一怔:你咋知道?
军统女少校又对这个部下露出了一向的不屑:她进的那房间,根本就不是食客进出的;刚才酒楼的老板,跟她进的是同一扇门。蠢货!
李彦吐吐舌头,在这方面,他的确对女上司钦佩不已。当然了,自己要是也上过军统的青浦班,自然就不会这么逊色。他端起了酒盅,朝着王穗花说道:“组长,我敬你。”
王穗花愤怒地瞪了下属一眼,低声喝道:“叫我经理!隔壁就是日本人,想找死么?”
她举起酒盅,只在自己抹着法国口红的唇边碰了碰,就放回了桌上。刚才临时起意要了这壶老酒,本来是出于笼络酒楼老板,好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
自从小岛正雄出现,军统女少校的大脑就没有停止过飞速思考:——这个日本特务,本来是太原的机关长,怎么突然跑到文城来当机关长了?!
王穗花知道,所谓的特务机关长,都是来自日军内部,他们虽然在公共场合基本不穿军服,却都有自己的军衔,从少佐到大佐不等。而在大城市尤其是重要的大城市担当特务机关长,是非具备过人的履历和经验不可的。
那这个小岛正雄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以太原特务机关长的身份,兼职掌管文城?
必须马上联络山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