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匪首刘五妹的忧愁和愤懑,都是有原因的。
她早年四方游历,除了山西,河北、山东乃至绥远、察哈尔都有所涉足,从骨子里属于不甘寂寞的女人;窝在关门山黑石崖这样的荒山野岭当草头王,远不是她的兴趣追求。
但掌管山寨将近两百号人马,又不是可以撒手放任的,土匪们大都顽劣惫赖,稍有疏忽,就可能导致分崩离析。如此一来,不敢远游的刘五妹,便将每月一次出山赴文城的散心机会,看得相当之重。
文城宝元酒楼的掌柜白宝元,原先在黑石崖山寨只能算是个小头目,靠着经营酒楼有方,被刘五妹力排众议提拔成了二当家的,排在了黑驴之前。这其中,除了宝元酒楼的地上地下收入逐渐成为山寨开销的重要支柱以外,也有刘五妹暗中喜欢这个去处的原因。女匪首在黑石崖憋得烦躁无聊,每个月能有这么一个下山进城、饮酒作乐的安乐窝供她放松,多少可以化解她的郁闷。
然而,与八路军的这次意外摩擦,却给刘五妹今后的下山之路设置了一个大障碍。按照女匪首自己的话说,她已经在八路军面前“露了相”,在明知河口村有八路大股部队驻扎的情况下,绝对不敢再轻易从那里进出关门山;而如果从西坪村那个山口赴文城,就要在关门山内崎岖的山路上,多走上十几里路,这当然要让刘五妹恼怒不已。
偏偏表妹小菊也来给刘五妹添堵。
小菊是女学生出身,在乡下读了多年私塾后,父母送其进入文城唯一的一所中学读书,若非父母意外身亡成为孤儿,也不会被表姐刘五妹接进黑石崖匪巢。在某种程度上,小菊对山外世界的向往,比刘五妹要强烈得多。所以刘五妹几乎每次出山(打家劫舍的行动除外),都要带着表妹同行。
最近的这一趟,鉴于日军已经夺占了文城、且关门山又出现了八路军的缘故,以探风为主的刘五妹没有带小菊一起出山,结果表妹就前后哭闹了好几次。搅得原本心烦意乱的女匪首,越发上起了火。
刘五妹一口气放出了十几个喽啰,分别去山中搜寻八路军营地、去河口村观察八路军下一步动向、以及去西坪村的那个山口探听风声。她已经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既然八路军在关门山内建有巢穴、又在河口村的山口一带扎了营,那么西坪村的那个山口,他们未必就不去染指。
女匪首的预感是准确的。如今在关门山脚下的西坪村,八路军林师二营不仅扎下了营,而且呈现出了越干越大的势头。
但是二营的教导员刘树,此刻却与刘五妹一样忧心忡忡:他最担心的局面果然出现了,作为关门山根据地的前哨,河口村那里与附近的敌军发生了交火,未来形势难以估计。
而在这之前,刘树的心情原本舒畅得不能再舒畅——
这个叫做西坪的大村落,背靠关门山,逶迤五六里,青龙河从村中蜿蜒穿过,依山傍水,进退自如,是再理想不过的根据地了。并且,这个根据地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大功告成,打着阎锡山的“战地总动员委员会”的旗号,二营名正言顺地取代了西坪村村公所的行政职能。百姓村民是如此地欢迎八路军的到来,全村上下两千多人口,除了少数的地主大户,无不拥护动委会的减租减息政策。
建立新兵连的计划已经成型了,但出于谨慎稳妥起见,村内征集起来的两百多青壮年男丁仍以西坪村自卫队的称谓出现(自卫队、缝洗队等,均为阎锡山政府主导的战地总动员委员会在村一级别的合法组织);刘树与营长冯长治商量,将村自卫队编为六个小分队,每个小分队三四十人不等,这实际上是暗暗按照一个连的六个排来编制的,只待条件成熟,一个齐装满员的八路军二营新兵连,就可应运而生!刘树甚至已经考虑好了,自己将以营教导员的身份亲自兼任新兵连连长:在与飞扬跋扈的副营长吴子健的工作摩擦中,刘树痛感手中无兵的气短,倘若自己能亲手掌控一个连的兵力,无疑会极大地提升威望和话语权。
当然,令教导员刘树心情大好的,还有女兵张绣。这个漂亮的营部文书,从前对自己总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自从任命她做了西坪村动委会的副主任,张绣不仅工作热情高涨、每天带领着村内的妇女缝洗队东奔西走,更对他这个教导员产生了热情。村动委会的办公地点就在原来的村公所,自己与张绣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每天朝夕相处,配合得有如水*融;通过前所未有的密集接触,张绣对自己也显得亲近了很多。这让架着眼镜、面目清癯的教导员,备感愉悦和甜蜜。
可是,如同晴空霹雳,十几里开外的河口村传来了战斗警报。虽然前往驰援的营长很快就回来说:来犯的只是一小股伪蒙军,并非日军主力。可是,刘树的心仍然被揪紧了——吴子健那个家伙,他是一直不放心的,看来,当初将他和5连留置在最接近丰店日军的前哨地带,是个巨大的错误!
现在,还无法估量这个错误所酿成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冯长治返回西坪后,刘树一再追问河口村之战的规模,冯长治的回答则让他很不安心——营长似乎在刻意掩饰什么,将这场不期而至的战斗描述得微不足道。
可是看一看带回来的战利品吧,那缴获的四十匹蒙古军马(比大王峪伏击日军骑兵缴获的军马多了将近一倍!),那成批的小马枪,那多达三挺的歪把子日式机关枪,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伪蒙军骑兵的军官,冯长治在这个细节上说走了嘴,承认那个军官是个骑兵营的副营长。
副营长!
就是说,来犯河口村的敌军,至少是一个骑兵营的规模。刘树虽然不明白所谓的蒙疆军的情况,但对一个骑兵营的建制大体还是能够猜出其规模的。
“营长,请你跟我说实话!”教导员近乎发怒了:“我以林师二营党小组最高负责人的身份,要求你,必须如实报告河口村之战的真实情况!”
冯长治见状,不再遮遮掩掩,他对刘树承认:经过他与吴子健的联合审问,被俘的伪蒙军骑兵营副营长,交待了该骑兵营在团长带领下、从丰店出发来关门山一带的搜索清剿任务,并称这是日本人授予的任务。
“他说的日本人,就是驻扎在丰店县城的大冢联队,”冯长治解释道:“丰店县前不久遭到傅作义三十五军一部的袭击,日本人正在做报复性清剿。”
刘树满腹狐疑:“营长,吴副营长真的没有主动攻击丰店日军吗?这股伪蒙军的骑兵,真的是无意当中摸到河口村的?”
“没错,他们的确是瞎猫碰死耗子、误打误撞来的。”
冯长治担心刘树与吴子健之间再起摩擦,当然不可能说出吴子健曾经对丰店的用兵企图,也隐瞒了吴子健从红星峡调出了迫击炮和重机枪的事情。但他不得不告诉教导员,鲁大江的8连在关门山内与一伙土匪发生了交火。
刘树不担心土匪,却仍对河口村之战问个不停,冯长治无奈只好以急需安排新来的骑兵连驻扎整训为名,转移了话题。
经过与教导员商议,二营骑兵连正式成立,5连原副连长夏连山,担任骑兵连连长;骑兵连战士,除了夏连山从河口村带来的一个已经初具规模的骑兵排之外,再从7连抽调一个排的人数,暂时按照六十匹军马的数量搭配骑兵连兵力。同时,将6连的一个排,整理后徒手派到河口村加入5连(这个排的步枪已经被5连长提前预留了),以补足5连的建制。6连的建制,则待新兵连成立后,再行补足。
骑兵连与6连一样,由营长冯长治亲自指挥,当前骑兵连以训练为主,暂不分配其他任务。鉴于被俘的伪蒙军的副营长比较合作,冯长治决定将该副营长与被俘的伪蒙军士兵,一并交予夏连山骑兵连看管,经思想改造后,争取留在八路军队伍里,并可协助夏连山训练骑兵。
送走了营长以及夏连山的骑兵连,吴子健命令李天林即刻重新部署防区,向原来的点位派出哨兵并加强之;同时,强化河口村的工事。与伪蒙军的这一仗,检验了山口一带防御工事的牢靠性,但也暴露出河口村的薄弱:整个村落没有正规的防御工事,只能依托民宅、院墙甚至柴垛作战;在敌人的重兵攻击之下,显得非常脆弱。
吴子健将5连的四个排安置在河口村内,其实也是出于无奈,山口的缓坡上有隐蔽的机枪工事做屏障,理当将主力放在那里才更安全和主动,只是缓坡那一带的民宅不多,眼下冰天雪地的,又很难迅速搭建营房;所以,虽然河口村无险可守,但考虑到村内有不少空置闲房可以驻兵,只能选此下策。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副营长向5连长掉起了书袋:“好好总结这一仗,让当时参与防守村子的战士领头,仔细回忆交战的细节,找出防线上的薄弱点,马上开始修建整固全村的工事。”
交待完毕,吴子健回到自己的屋子,与同住一室的晋军参谋肖俊平,分析此战得失。
吴子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肖俊平说,算上大王峪一战,晋军参谋已经与二营联合作战两次,是时候考虑正式加入八路军的事宜了。肖俊平闻听之后,笑而不答。
“吴长官,我觉得你现在首先要操心的,是敌军回来报复的可能性。”顿了顿,肖俊平摩挲着手里的勃朗宁大威力,语带双关地说:“你看这支配枪,是我在孙楚长官的三十三军通讯营的时候,73师的一个旅长送给我的,如今子弹打光了,贵军上上下下却找不出这种枪的一发子弹来。我拎着一支空枪,留在这里能有什么用呢?”
八路军副营长何尝听不出晋军参谋的话语机锋,他爽快地一拍火炕的炕沿:“肖参谋,这个你不必多虑!你这枝枪金贵得很,算是个稀罕物件,眼下我这里找不出子弹,不等于以后也找不出。就像你肖参谋本人,现在虽然还只是养伤的一个友军参谋,但只要你肯留下来参加八路,就凭你的军事才干,将来的位置肯定在我之上!”
肖俊平微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吴子健眼珠一转,继续劝诱道:“河口村这一仗,5连的指战员,凡是看到你临阵指挥的,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都称赞你战场大局观好。夏副连长升任骑兵连连长,移防到西坪去了,临走之前,他一再请求我将你留住,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夏长官向我辞行的时候,还感谢我帮他在村子里指挥作战,”肖俊平说道:“其实,我那哪里是指挥,只不过是站在有利的位置,给贵军提个醒罢了。”
吴子健一摆手打断对方:“肖参谋,你就别谦虚了,我的5连官兵个个身经百战,是整个林师二营的精锐,他们可不是什么人都夸的!夏连长还说,这次带领骑兵连去西坪整训,就能看见营部的小张了,他要将你在战场上临危不惧的事迹,转告给小张,让她也替自己的大学生同行高兴高兴!”
肖俊平半躺的身体瞬间挺直,下意识地将勃朗宁插进了枪套,又不知不觉地掏了出来。这个动作没有瞒过吴子健的火眼金睛。
“你知道吗?小张绣现在可不得了了,”吴子健眉飞色舞地讲述起来:“从一个普通的文书,当上了西坪村的战地总动员委员会副主任,手底下管着好几十人呢!要说,还得是你们这些大学生,有文化,有水平,成长起来特别快!西坪村的动委会主任是咱二营的刘教导员,张绣做副主任,那就是一人之下、好几千人之上啊!”
一直聚精会神听着的肖俊平,原本嘴角洋溢着不易觉察的笑意,可是听到“刘教导员”几个字,晋军参谋的笑容,却一下子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