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说的没错,崖壁上这些人真的撑不下去了。
卢小闲脸上挂满了汗水,但他却腾不出手去擦汗,只能任由汗水被贪婪的山风卷个干干净净。
登崖前,他们已去除了身上所有多余的物件,但仍旧觉得身体沉重无比。
这山太高,崖太陡,送来的水和食物早就化成血汗,消耗在一颗颗登山铁钉上了。
确实是血汗。
他们每一个人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包扎身上被尖锐山石划出的道道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混杂着沙石的淤血,鼓胀地塞着伤口。
娘的,还真没爬过这么高,这么陡峭的山崖。
往下看,由于岩石凸凹,已经看不见底。
望上看,只看见从石缝间透过的阳光。
还有多高?
开头他还记着绳结和打下的铁钉数,后来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
太阳西坠,大唐府兵再次发动了进攻。山寨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号炮,蜂拥而上的府兵齐声呼喊,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整个老鹰寨都在打颤。
……
在隐隐传来的府兵呐喊声中,一股碎石从通天崖上突然滚落下来。
谢云轩闷喝一声“不好!”,箭一般冲出隐蔽处,向碎石处跑去,李珣和杨思随之也疾奔而去!
一个人形,一个人形,如折翅的大鸟般坠破崖顶的余晖,重重地砸在地面!
谢云轩骇然止步,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在尘土中喷洒,细小的血沫久久地在半空飞舞……
深陷地上的是一名流人士兵扭曲的躯体,浑身的骨骼寸寸粉碎,半边脑袋和一条腿已经不知去向,破碎的头盖骨和雪白的脑浆四散飞落。
李珣解下自己的披风,盖住了他的尸体,盖住了他的脸。
这名流人士兵直到死都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离崖顶一定不远了,怕惊动山上的叛军。
当明月透过乌云撒下清醇的光辉时,精疲力竭的卢小闲扒住最后一块突出的岩石,牙关一松,嘴里的小风灯沿着山崖滚下,飞速坠落的火光告诉崖下的人:到顶了!
卢小闲翻身登上崖顶,匍匐在地,双手紧抠住崖顶的地面,将脸深深地埋在泥土里。
经历了生死,到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这种感觉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虚脱了。
休息了好一会,卢小闲这才仔细观察四周,前方就是叛军灯火通明的营寨。
叛军对作为天堑的悬崖有着盲目的自信,既没有派驻哨兵,也没有修筑哪怕最简单的壕沟或是布设鹿角,只有约一人高的木栅栏,就在伸手可及的三丈开外!
为了在崖壁上打上铁钉绑好绳索,至少有八名流人先后从崖上坠落,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叫,这分明就是一条用生命开辟的通道。
悬崖上那一串忽明忽暗的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象天上降落的星星,更象扑朔迷离的鬼火……
身背横刀的谢云轩和杨思,率先沿着绳索爬上了崖顶。即使有了绳索,他们仍旧爬得满身大汗,真难以想象卢小闲、张猛和那些流人士兵是如何攀缘而上的。
崖上伸出一只满是血迹的手,杨思一把抓住,他感觉到对方坚定的力量。
抬头一看,黑暗中一双眼睛如星星般闪闪发亮,不是卢小闲还能是谁。
卢小闲没有多余的话,居高临下指了指不远处的叛军营寨……
二百多名流人士兵,如灵猫般无声无息地翻过栅栏,神不知鬼不觉摸进了叛军营寨。
二百多把锋利的横刀,张开了它们狰狞的牙齿……
叛军营寨边上,游动的火把猛地一滞,哨兵喉咙的鲜血喷涌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漆黑的沉寂:“敌袭……”
火光冲天,翻卷的火舌吞噬着老鹰寨里的一切,叛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不少人还在被窝里便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幸存的叛军士兵从各个角落向营寨后方汇集,很快和突袭的流人军厮杀起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欲致对方于死地的对阵将士,都成为了挥动刀剑杀戮的机器,以至于很少呐喊,只有低沉的怒吼和哽在喉头的沙哑嘶鸣。
山寨内的火光便是信号,大唐府兵形如全力攻打寨门,叛军首尾难以兼顾,已成为待宰的羔羊,没有了任何反抗的信心,他们在横刀丛中灰飞湮灭……
老鹰寨内外,俱是血迹斑斑,兵矢遍地,后山的大火还在燃烧。
寨门两侧,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左边排列整齐且用白布覆盖的,是阵亡的流人军士兵和府兵,右边则叠七重八地堆放着战死的叛军,地下一道道拖曳的血迹弯弯曲曲……
大唐府兵清理了叛军的营寨,将缴获的战利品堆放一处,收获甚丰。老鹰寨粮草充足,要不是奇袭得手,不知道还会打到何年何月。
完胜,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完胜。血染战衣的卢小闲看着那一具具尸体,面色沉重之极,心中无比震憾。
要么忍,要么残忍。
流人军士兵在此次战斗中折损大半,只剩下一百三十人左右。叛军除了百十人趁着夜色杀出了重围,基本上全被歼灭,甚至连俘虏都没有几个。
谈如意也死了,就死在了自己的营帐内。
他面色青紫,七窍流出的黑血已经凝固,毫无疑问是中毒而死。看这情形,他不可能是被大唐府兵所杀。卢小闲猜测,他应该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卢小闲本来对谈如意恨之入骨,可看到他尸体的那一瞬间,那股恨意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尘归尘,土归土。
所有的愤怒,怨念,还有仇恨,一切都随着谈如意之死而烟消云散。
士兵搜遍了整个山寨,也没找到主谋王先生,还有他的两个徒弟。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
大唐府兵撤离的第三天,空无一人的老鹰寨中,伫立着三个人。他们踩着瓦砾、焦土和朽木,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默不作声。
欧阳健瞥了一眼依然淡定的王先生,心有余悸道:“还是师父有先见之明,若不是提早安排,恐怕……”
欧阳健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大唐府兵攻入老鹰寨的时候,王先生带着欧阳健和唐倩,悄悄藏入早已准备好的密道当中。
这个密道相当隐秘,当初修建密道的人,都被他们暗中除去。除了他们三人,外人并不知晓,因此才险险躲过了这一劫。
王先生淡淡道:“我们的宿命不是这里,就这么死了不值得!事先留好退路不是为师怕死,我们的命得留着,还要为主公效力!”
欧阳健点点头,又问道:“师父,为什么要杀死谈如意?”
王先生瞅了一眼欧阳健,脸上掠过一丝狠色:“谈如意贪生怕死,他知道的太多了,若被他们抓了活口,会给我们添大麻烦的!”
说罢,王先生似是喃喃自语:“来潘州的时日不短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想必主公已经等急了!”
唐倩始终在低头愣神,一句话也不说。恍惚间,突然听到师父说肆回去,她心中不由一痛,忍不住抬起头来。
亲爱的人儿,我要走了,能听到我和你的道别吗?
这一别,从此人海茫茫,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唐倩的目光穿过群山,似乎看见卢小闲笑吟吟的,他正望着自己。
泪水忍不住从唐倩的脸庞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