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
翰朵里卫城西北,松花江上游的树林里。
一群翰朵里卫的军汉正在那里伐木。
“顺山倒喽!”
两个壮汉拉着大锯,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锯出的木屑落在白雪上,像是奶油上洒满了面包屑。
伴着大锯的吱嘎声,半人多粗的红松已经开始叫炸,发出咯咯的响声。
老军汉扯着嗓子吆喝一声,提醒山上的其余人,不要被倒下的树砸到。
这树叫炸的时候要喊一声,等树真的往下倒的时候,还要再喊一声。
这都是祖上用血换来的教训,早已习惯成自然。
轰的一声响,上好的红松木倒在齐膝的雪地上。
树枝上的玉碎漫天,被西风一吹,落的四处都是。
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早早笼了一堆火,几个军汉坐在旁边烤着湿透的衣衫,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十七八岁,手里捧着一本残破了边的徐光启翻译的《测量法义》,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就着旁边的雪地,正在那划拉着书里所说的“作延长线,而构两平行线间,则作实线如上图……”
被溅起的雪花一覆,好容易画出的图顿时不成模样。
想着书里面的“锐角、钝角、延长线、平行线”等等名目,心中更是窝火,起身大骂:“恁妈了个哔!”
周围的军汉轰轰大笑,这年轻人发完了火,把那本破书往石头上一扔,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他刚才那是指桑骂槐,骂的不是盖了那张图的雪,而是骂的大顺太宗皇帝。
娘的,有病吧?想当官,不走科举,就得学什么几何原本、测量法义,要不是为了当官,为了进武德宫,谁他么去学这玩意?有个卵用?
这年轻人心想,亏得太宗李过死的早,若是再晚死几年,指不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留下什么古怪的遗训。
当年李过还没打回北京城就病死了,这才传位给了高一功,之后才有了李来亨一脉。
李过虽死,留下的遗训倒是不少。
科举不变,怕惹天下众怒,只能分出武德宫学什么几何之类的西学,更是规定日后武德宫里必考《几何原本》、《测量法义》之类的东西。
年轻人学的挺好,但真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什么平行线、锐角、圆、内切多边形之类的东西。
文言文配几何,那酸爽……
文言文配几何再配上没有标点符号,那酸爽……
要不是为了进武德宫,要不是为了当官,谁会学这玩意?
年轻人心想,也亏得这些书出的晚些,若是宋时就有,那范文正公切凉粥而苦读的故事,怕是要成了切凉粥而测凉粥体积了,这岂不可笑?
如今京城一大堆的《几何练习题》,倒是富了那些书商,为了考武德宫竟是年年加印。这苦寒之地,弄本书都不容易,真是不公。
心里骂完了太宗李过的八辈祖宗,嘴上可不敢骂出口,只能气急败坏地收起那本残破的书,嘟囔道:“你们笑个什么?老子明年就有机会去考武德宫,将来你们见了我,说不得得叫我一声军门。”
军门者,大营之门,都督巡抚方可如此称。他这么一说,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这年轻人叫杜锋,祖籍山东郓城,当年谢迁、榆园军起义,他的祖辈也参加了。
若论起来,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上书剃发的孙之獬,被起义军抓住后用锥子扎满了全身,把头发塞进了扎出来的锥子眼里,名曰:给你种发!
扎孙之獬的锥子,就是他的老老奶奶平日里纳鞋底的。虽不能留名青史,但也可做传家之宝,子孙之谈资。
历史变动之下,这些榆园军没有给张存仁扒黄河大堤水淹榆园军的机会,也算是全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的名声。
扒黄河大堤的屎盆子没机会扣在他这位复社公子头上,要不然虽有争议,单靠一本《桃花扇》,也是洗不干净的。
大顺得了天下后,这些谢迁、榆园军的余部,参与了北伐辽东的战争。约莫十万老陕、河南人和鲁西南大汉,死在了辽地。
之后这些人一部分被收为了五营主力,一部分留在了辽东、辽北乃至松花江,驻守边防,充实人口。
杜锋的父亲如今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断过腿,升不上去了,只能当个折冲都尉。
松花江两侧复行唐时府兵制,折冲都尉也是个五品官,不大不小。
翰朵里卫城里,有不少因为朝中斗争被贬到这里的官员,杜锋自小就在这里长大,也跟着一些人学了一些考取武德宫所需的学问。
完成了徐光启未尽事业、翻译完《几何原本》后六卷的某位大人,也因为掺和当年的太子之争被扔到了这里,可谓是人才济济之地。
杜锋弓马娴熟,虽然对于文言文配几何的苦痛深恶痛绝,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学的相当好。
翰朵里卫的府兵们只需要缴纳血税,又有不能买卖的丁口田,其余赋税劳役一概免除。
唯独要做的就是冬日伐木、平日操练。
松花江两侧的各处府兵,是大顺最好的非正规轻骑兵。
匪气极重,对冲可能打不过正规的“三堵墙”五营精锐,但是侦查、偷袭、夺旗、劫掠粮道、追杀溃兵等,那却是别处的兵丁万万不及的。
从前年开始,松花江防御使那边就不断下令,让各个折冲府在冬日里多多伐木,堆积木料。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今年任务更重,所需木料极多。
好在这里木料遍山,靠近松花江。趁着冬日砍伐,修剪枝丫,堆积在江边。等到开了春,化了河,顺着水流把木料放下去就好,倒是不怎么累。
今年的任务,这才冬月初一就已经完成了,今天是最后几根。
按说最后一根杜锋的父亲是要出面的,一则祭天神,二则感谢山神庇护今年竟是没有被砸死的。
只不过他父亲断过腿,一到冬日里就难受,便让杜锋出面走个流程。
他虽是折冲都尉的儿子,但折冲都尉也没有太大的权,丁口田都是自己的,折冲都尉又不管军饷之类。
不打仗的话,折冲都尉放个屁虽然也响,但也没响到叫人噤若寒蝉的地步,众人也不怕和他开玩笑。
眼看着最后一根木料已经倒地,杜锋收起了那本破书,怀里摸出一片红布,给最后一根木头系上了红布。
今年山神爷保佑,一冬天也没被木头砸死一个人,当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点炮呗。感谢山神爷保佑。天爷爷、地奶奶、河娘娘,保佑咱们一年平平安安的。”
十几个精壮的汉子都跪在了雪地里,朝着远处冰封的松花江磕了个头。
杜锋提着鞭炮,点燃后炸到一半,往半空中一抛,与众人一起跪下去磕了个头。
空山回荡着鞭炮的炸声,那些懒得飞走的留鸟惊出一群,叫出了冬日的一抹生机。
等回声一静,领班的便指挥着众人给木料挂上“小辫子”,也就是抬木头用的麻绳。
这麻绳的绳结是有技巧的,系在何处更是非有十几年经验不能公平,稍微错开一点就容易出事。
十四个边军壮汉呼啦啦地分开两排,就等着领号的吆喝。
这号子也不是乱喊的,每一句要喊在点上,不然十四个人稍微走错了脚步,就容易出事。
轻者压断了脚、压垮了腰,严重点可是小命都没了。
“哈腰就挂呗!”
粗嗓门吆喝一声,十几个精壮汉子就在雪地里抬起小辫上的横杆,回应道:“嘿,嘿,嘿,嘿,起来嘿!”
“京城的老爷们诶!有暖阁。”
“江南的大人们嘿!有春风。”
“咱们府兵边军嘿!有冰凌。”
“掌腰个起来诶!扳住小辫子嘿!”
“脚下要留神哪!躲树棵子那么”
“谁迈不动腿啊,最操蛋嘿!”
这样有节奏的号子声,杜锋今年已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牢骚之气满满。
他又不用去抬,今天来就是走个过场的。
号子声回荡着,一些不用抬木的人都聚在火边。杜锋也拿出玉米芯烟斗,摸出来妹妹给自己缝的烟荷包,倒出来一小撮烟叶子。
翰朵里卫补给不易,夏天的时候有随军小贩乘船从上游来售卖,这地方抽一支烟也不容易。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也吸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玉米芯的小烟斗。
抖了抖烟荷包,一人分了一些。
青烟从玉米芯烟斗里冒出,混着嘴里哈出的热气,袅袅升腾。太阳照的雪白亮白亮的,有些刺眼。
山上的号子声依旧不断,杜锋眯着眼睛妄图躲避刺眼的雪光,看着下面抬木料的众人。
等一会下了山归了楞,等到一开春沿江放木排下去点数合格,就算是完了心事。
吹着青烟的军汉眯着眼睛道:“可惜了,今年没什么好买卖。要是像去年似的,再赶上一波就好了。一家分个十几两,也过个好年。”
军汉所说的买卖,便是劫商队。
去年他们运气不错,赶上一群朝鲜国的商人,人也不多,杀了个精光。四成给了松花江防御使上贡,剩下的各自分了分,也有个十几两。
杜锋心说有没有买卖那可难说,还不到过年呢。
这种“买卖”的分成,那是有潜规则的。大头要给防御使大人,剩下的,谁先发现的多拿几十两、谁拖住的又多拿几十两。
想着之后要考武德宫,到了京城处处用钱,不说上下打点,便是京城居大不易,也需得一大笔钱才行。
他爹既是折冲都尉,自有心腹人,早早就去各处河道打探消息。
巡边叫苦,这种事可却没人叫苦。
甚至有能靠一匹马、一杆枪,自己在冻死人的山里蹲守一个月的。
但若是巡边公事,如此辛苦,早就骂娘了。
杜锋想着若是有消息,也是这几日了。
看着这边的事也了了,把烟斗往脚下磕了磕,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跳上旁边的一匹枣红马。
“我回去了,这也没我的事了。”
“回去吧。要我说,都尉也不用你来,大冷天的在家猫着多好。”
军汉们冲他摆摆手,示意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归堆的活自有老手们带着干,昨天也已经点数清楚,只多不少,没有差错。
就等着来年开春江水融化,把这些木料放成木排,顺水送到下游的卫城就好。
轻拉了一下缰绳,裹了裹身上的皮袍子,杜锋便下了山。心想也不知那几个兄弟有没有什么发现,若是今年能干上一票,将来去了京城也好有钱打点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