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了要为个人命运把握时代浪潮的瓦尔克尼尔,很爽快地达成了与刘钰的合作。
刘钰希望瓦尔克尼尔尽快完成这次约稿,因为他要在巴达维亚,准备请柬的名单。
而瓦尔克尼尔也表示,自己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对东南亚各国情况的了解,汇总成书,以超高的质量,获得更高额的知识的回报。
作为前总督,他当然理解刘钰的需求,不会写一堆无意义的东西,而是会选取刘钰感必然感兴趣的东西。
比如马打蓝、柔佛、廖内等国的贵族、政治、王室、内斗这些情况。
瓦尔克尼尔确信荷兰不可能再打回来了,他也不会再留一手。
要么不投降,要投降就要不留后路。
对比了两国的力量之后,瓦尔克尼尔做了非常聪明的选择。
随后,刘钰叫来了一名懂荷兰语的副官,叫他这几日全程陪着瓦尔克尼尔。
对方有什么需求,都要尽量满足,让瓦尔克尼尔尽快将东南亚各国的概况写出来,以便于他在巴达维亚琢磨一下邀请观看“马六甲之战”的名单。
以及,还要考虑到各国的贵族内斗、王室内斗,准备为大顺在南洋的统治,寻找傀儡和代理人。
让大顺这边为将来的干涉印度各节度使内斗先积累点经验。
…………
两日后,军队来到了距离巴达维亚不远的勿加泗,并在这里暂时驻扎下来,为进入巴达维亚城做最后的准备。
当年糖厂奴工起事觉得攻打困难的勿加泗,几年之后这些人回来的时候,已然是不堪一击。
荷兰人放弃了勿加泗,退回了巴达维亚的几座城堡,试图负隅顽抗。
从邦加那边过来的陆战队,也在勿加泗登陆,海军正在海上炮击还在做无为抵抗的荷兰人。
城中传来消息,城内的华人社区和总督府,都已经控制住了。大顺海军的舰队出现在巴达维亚海面的时候,荷兰人就放弃了进攻,全都缩回了几个棱堡。
眼看就要进城,刘钰现在勿加泗对这些归义军进行了基本的整训。
舰队带来了大量的军装,全部配发下去,替换了归义军在勃良安地区活动时候的旧衣服。
焕然一新的归义军穿着蓝色军装,顶着红缨毡帽,算是真真正正成为了一支朝廷的军队。
这个月的饷银,以及之前多年坚持抗争的奖赏,也在入城之前发了下来。
真银白银发下去后,却并不准备让归义军进入巴达维亚,而是暂时在勿加泗这里驻扎,整训。
入城的,则是朝廷这边正规的陆战队。
对这个政策,李欗并不是很理解。
“鲸侯,我觉得,最好让归义军入城。昔年他们在巴达维亚起事,如今霸气归来,亦算是荣耀无限。他们在万隆地区打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进入巴达维亚了,这荣光,还是该归于他们吧?”
“至今爪哇一战,陆战队其实并没有出太多的力。”
“《霸王本纪》里说得好啊,富贵不归乡,若锦衣夜行。归义军里很多都是原本城中的赤贫,现在归来,谁敢再如当年那般小觑他们?只怕,归义军中也有许多人持有此等想法。”
从船上下来的李欗用一种非常朴素的情绪,对刘钰的策略表达了一下反对。
然而刘钰却坚持自己的想法。
“殿下,这里面的事,不是那么简单。”
“当年他们在蔗部做奴工,恨不恨那些欺压他们的承包商、恨不恨那些监工?”
“当年能起事的,哪一个不是血性汉子?一些人已经成了小军官,手底下几十号人。”
“入了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约束军纪,万一有人带着弟兄们把当年恨的人暴打一顿,殿下怎么处置?”
“处置士兵?寒了弟兄们的心。这和当年的吴桥兵变,是何区别?既然朝廷看重那些有钱有权有势的,却只当弟兄们是丘八,谁给你卖命?”
“不处置?巴达维亚人心不稳,城中人虽说此时盼着朝廷大军入城,那也不过是因为担心荷兰人屠杀报复。若是任由士兵报仇,城中那些人惴惴不安,只怕城里乱起来。”
“既难处理,不若就不准他们进城。在勿加泗整训之后,直接去马六甲。再从马六甲去锡兰,调离爪哇。”
“我之所以要归义军去锡兰,除了他们是上好兵员外,也着实不想处置当年的旧事。”
“治民之道,或以威、或以恩。既然现在城中因着担心荷兰人的反扑,第一次如此期待朝廷大军入城,便沿着‘恩’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吧。”
“都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城中一些人可能不是蔗部的承包商,不是监工,不是去向荷兰人举报没居留证的。但城中的小百姓,还是觉得同是城中的人,是他们自己人,朝廷的大军毕竟更疏远一些。届时见到朝廷的军队打人,打砸,心里肯定是向着他们‘自己人’。”
李欗恍然大悟,点头道:“果然如此。还是鲸侯想的周到。只是,常听鲸侯说什么‘我是谁’、‘我不是谁’、‘自己人’、‘外人’的说法,如今看来,这东西没这么简单。”
“同一个宗族的、同一个村落的、同一个城市的,真要是细细划分‘我是谁’、‘我不是谁’,着实没有‘我们都是华夏子民’这么简单。”
刘钰笑道:“是也不是。殿下且看,如今巴达维亚城中,不就是称朝廷大军为‘咱们的人’吗?”
“巴达维亚要过几年苦日子了,大量的小百姓,今后几年肯定会觉得日子还不如荷兰人统治的时候。”
“靠着这份对朝廷的期待,我希望能撑过这几年。若是爪哇都督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几年之后巴城渐渐好转,那就好了。”
“朝廷既下了南洋,就要承担很多事了。可朝廷也不可能为了巴达维亚这些百姓,非要脱裤子放屁,继续维持巴达维亚的特殊地位。”
“打仗,容易。打完仗的事,才难呢。”
说罢,摇了摇头。李欗心有所感,心想确实,这仗打的,确实没什么难度。怨不得古人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却难,这南洋的事,只是个开始呢。
巴达维亚肯定要过几年苦日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与荷兰人的贸易暂时中断,至少明年之前不会重启;荷兰人的中转贸易取消,巴达维亚城中的繁荣和巴达维亚中转港地位息息相关。
蔗糖业的危机,暂时来看也很难说。大顺的市场,已经饱和,因为如果没饱和的话,广西福建广东台湾等地种甘蔗的,有利可图,当然会扩大种植。
日本市场虽然被打开了,但是在下南洋之前。日本市场的增量,基本被广东糖、台湾糖占据了。
这些东西,李欗已经有所了解,也能够清晰地理顺其中的逻辑。
自知此事甚难,朝廷若是选择把南洋都护府建在巴达维亚,或可解决这个问题。但凭军队的消费,就能造就一个如同此时的威海那样的畸形的繁荣。
不过,李欗从总督海军戎政的角度,也不认为南洋都督府该建在巴达维亚。他受刘钰影响颇深,也认为该继续往外打,那么马六甲当然是最佳选择。
想着一个入城就这么麻烦,李欗心想,南洋的事,真的不简单。之前觉得下南洋很简单,现在看来,倒是当时自己想的简单了。
刘钰琢磨了一会,又将牛二叫到身边。李欗示意他可以坐下,待坐下后,刘钰道:“归义军表现极好,这巴城被破,归义军算是头功。殿下与我都准备奏明天子,表你为爪哇都督。”
虽然牛二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这时候是当着李欗的面说的,可见算是基本稳了。
先是行了大礼谢过了李欗和刘钰,刘钰便说起来入城的事,以及日后的问题。
“殿下与我在巴达维亚都不会逗留太久。一旦南洋各邦的酋长苏丹等到齐了,我们便要去马六甲。在此期间,你就先为假爪哇都督。处置巴达维亚周边各事项。”
“我们一走,你要在这里常驻。一些安抚人心的法令,还是由你来颁布,更加合适。”
李欗也点点头,认可刘钰的说法。既然刘钰说要以“恩”,熬过最艰难的这几年,那么施恩者最好还是日后的巴达维亚都督。
县官不如现管,这等人情,还是牛二这人来做最好。
这都是两人之前商量好的事,刘钰也没说,而是让给了李欗,让李欗来说。
李欗道:“昔日汉高入秦,约法三章,以宽治秦之严暴;后武侯入蜀,以严治蜀绝刘璋之宽;姜太公封齐,因地制宜,简其礼、从其俗。”
“是以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鲸侯与我商量了一下,入城之后,有些约法,当你来说与城中百姓,以获人心。”
“其一,之前旧事,一笔勾销。所有档案,全部毁掉。与荷兰人密切者、或任夷官者,皆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其二,取消人头税、取消包税制。爪哇之财富,非在这几个人头税,况且包税制亦非朝廷所喜,朝廷深知包税之恶政,城中唐人亦对此颇有微词,暂且取消也好。至于日后,税制如何,再行定夺。”
“其三,取缔武直迷济贫制度,强行助捐之法,全部取消,凤冠霞帔,乃朝廷开恩,允许百姓一生逾制一次之事,到了这里,却不捐钱便不得用,不得乘轿娶亲,这是什么道理?更有甚者,死后墓地,亦是武直迷管辖,必要‘捐慈善’方可入葬,皆为恶政,全部取消。”
“唯此三点,是城中唐人关注的。其余皆可不提。别人要橘子,你却给他个西瓜,入不得心里去。”
“不过,这些都是小恩小惠。鲸侯说,此等恩惠,可支取三五年。三五年后,若巴达维亚日子每况愈下,则恐百姓心念荷兰。”
“我的意思,鲸侯的意思,便是表你为爪哇都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困难重重。这三五年,你需得做好。”
说完,看了刘钰一眼。怎么做,他心里也没数,只是大概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些小恩小惠,确实只能让人记着三五年的好。这三五年,非常关键。
刘钰冲着神情紧张的牛二笑道:“你也不必紧张。巴达维亚之前的繁荣,靠的是中转地位。日后的繁荣,自要另寻他路。”
“若能依着万隆地区的模式,改变土地政策,爪哇土地本就肥沃,若使得巴达维亚成为爪哇货物的出口地,亦可再现繁荣。”
他伸出五根手指道:“最多五年时间。销路问题,不需要你管。靛草、咖啡、稻米这些东西,只要你能让百姓积极种植,自有办法卖出去。你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思路,记住一句话:叫百姓的劳作,和自己的财富息息相关。这是巴达维亚繁荣的根基。换言之,要有实业,农业也是实业,实业不兴,巴达维亚就会持续衰落。”
“城中的人少种地,看似和他们无关,但巴达维亚成为货物出口港,城中市民才会受益。”
“城中的问题,不能在城中解决,也没法在城中解决,只能在城外的农村解决。”
“爪哇问题的核心,还是土地问题。城外的事,不是要得爪哇百姓的心,是要得城中唐人的心。如今朝廷新下南洋,声威正盛,在接管的荷兰人统治区,当以雷霆手段,对新土地政策不服者,尽屠之。”
“你想往上爬,你在五年之内,把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