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但是,普鲁士又又又背盟单独停战了;英国人拿着充满铜臭气的英镑找到了俄国人,俄国人要出兵莱茵河了;英国人不给奥地利钱继续打普鲁士,可是打法国却会继续资助……
局面再度难看起来,法国无论如何是没办法继续撑下去了。
法国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国之力,单挑英、奥、俄、荷,还有波兰王出租的雇佣兵。
然而现在就退出战争?
国民、贵族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国王?
打了四五年仗、死了几万人、花了无数的金钱,战果呢?
战果就是半个栗子没吃到,一爪毛都被烧没了?
那之前丞相弗勒里极度反对参战,你一意孤行,认为是个超越曾祖父的机会,现在呢?
早就告诉你休养生息保持和平,你非要打,打也不是不行,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但是,没有任何战果,你不是胜利者啊。
人们会不会说,如果当初国王听首相的就好了?如果首相不死就好了?国王是否有能力废除丞相大权独揽带领法兰西前进?
能力不强、想的太多,就总会出现这样的想法。
怕被人瞧不起、怕被人看扁、怕被人说三道四。
就越想证明自己。
一方面是自负、一方面又是自卑,这种矛盾的结合体,便是路易十五此时心态的写照。
故而对大顺这边来说,俄国出兵,是件好事。
否则就路易十五这心态,俄国要是不出兵,路易十五非得吃了奥属尼德兰、蹂躏荷兰,以求太阳王再世之名。
刘钰之前和路易十五讲了那么多的道理,事到临头,时机来临的时候,路易十五雄心壮志一起,那些道理远不如俄国出兵有用。
俄国出兵的前提之一,便是刘钰之前在彼得堡和伊丽莎白的会面,两国处理完了历史遗留问题。“割地丧土”的各种大黑锅,都是安娜女皇时代背着的,大顺也用实际上的下南洋行动,表达了大顺没有北进之意的诚意。
而且,国际法法理上,俄国也没有违背和大顺的不与敌对方结盟的密约。
英俄共同防御条约,更准确点的说法,是俄罗斯帝国与汉诺威选侯国共同防御条约,只不过汉诺威选侯恰好是英国国王而已。
真有人登陆英伦,依照条约,俄国是不管的。
这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完全不一样。
大顺对荷兰宣战,但没对英国宣战;而且俄国也不会去防御荷兰,理论上还是为了保护汉诺威选侯国的。
现在这种密约构建起来的、很多消息不对外公布的波云诡谲的国际局势,使得刘钰的荷兰计划,有了让法国点头的可能。
齐国公现在这般说,其实就是在提醒路易十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见好就收,不要等到俄军真的抵达莱茵河了,那就不好办了。
现在见好就收,开始谈判,法国还能得到不少好处。
若是见好不收,打得好,法国的经济撑不住;一旦打不好,一旦输给了俄军,法国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因为,此时的法国,在殖民地上,输的一塌糊涂!
印度、北美、加勒比,法国谜一样的海军,让英国全面占据优势。
一旦要是俄军抵达,法国既赢不起,因为没钱;更输不起,只要输一次,不但是欧洲优势没了,殖民地也要不回来了。
大顺在这里面的操作,是勾结荷兰的摄政派,再度发动政变。然后法国承认荷兰中立,与荷兰停战,从而让荷兰中立这件事,不在英法谈判的范畴之内。
这样的话,英法还有彼此交换利益的可能:英国还回法国北美的路易斯堡和印度的本地治里;法国承认英国汉诺威选侯的地位,法国放弃对奥属尼德兰的占领,换取意大利方面法西的利益。
这个顺序,是不能搞错的。
搞错的话,荷兰中立、废弃英荷同盟条约本身,就成为了英国和法国利益交换的一部分了。
而这个部分的要价太高,法国也得需要付出别的东西,很可能北美殖民地或者印度就拿不回来了。
但即便顺序搞对了,也得先暗地里和法国商量:跟你商量商量,我们在荷兰鼓捣政变,你得承认,而且也认可荷兰中立,不再入侵荷兰啊。
只有法国这边承认了,荷兰那边才好搞政变。
因为,只要不说出去,荷兰百姓会觉得:是摄政派,拯救了荷兰,避免了荷兰被法国入侵,所以为什么不认可摄政派上台呢?
相反,若是法国这边没点头,摄政派政变了、法国继续进攻,那战后的大黑锅,就得摄政派来背了。
故而,整体顺序是:
法国点头同意,中法达成密约,在荷兰代表不在场的情况下决定荷兰的命运。
密约达成,大顺支持荷兰摄政派政变,奥兰治派滚蛋,七省共和国宣布中立、废除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法国立刻承认荷兰中立,宣布与荷兰停战,荷兰人民欢呼摄政派拯救荷兰。
英法媾和,媾和谈判中,荷兰不再是双方的筹码。
法国拿回加拿大和印度,英国护住了汉诺威得到法国的承认。
荷兰加入武装中立同盟,重组中荷联合的东印度公司,开展走私大业。
法国带头承认武装中立同盟条约,倒逼英国不得不承认。
武装中立这四个字的精髓,就在于此:海军弱势的一方必然承认、认可;海军强势的一方也不得不承认、认可。
因为,人家中立是“武装”、“中立”。
不给中立的机会,那就只好武装不中立咯。
这是一环套一环的,顺序错了,问题就大了。
齐国公对刘钰的计划了如指掌,此时应对起来,自是游刃有余。
“国王殿下,罗刹国出兵一事,对法兰西来说,并不是好消息啊。”
“赫尔曼元帅固然善战,只是若继续打下去,国库空虚、兵员疲乏。”
“这英国人居于岛上,不出兵卒,挑唆奥、罗各国打压法兰西。”
“我对英国所知虽不多,却也知道,那英王使臣来天朝时,国书头衔上,是有法兰西国王的头衔的。”
他不动声色地又提醒了一下路易十五:英法矛盾,才是主要矛盾。你继续打下去,英国人就损失点钱,却弄得法国和俄国、奥地利都成了死敌,没必要啊。
至于国书问题,这也不是齐国公胡诌。原本历史上马戛尔尼使团带的国书上,英王的头衔也是有法兰西国王这个衔的,英法国王头衔的这点破事谁人不知?
“天朝固然是法兰西国忠诚可靠的盟友,但大洋阻隔,天朝的影响力如今连马六甲都出不去。便是印度之争,也有心无力。”
“是以,以我愚见,这法兰西国在欧洲,除了西班牙,还需要有个盟友。也非是我挑唆,这西班牙国,陆战,不行;海战,也就一般呐。”
“那普鲁士国,虽然能打,但背信弃义,连续两次,谁人不知?他只要他想要的,却不会顾及盟友,随时可能被判。所以,普鲁士不是一个适合的盟友。”
“瑞典曾经强势,以微弱小国,成就过霸业。但经四年前一战,可知这瑞典,早已不是当初的瑞典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虽是猛虎今却病弱,是以,瑞典国为盟,亦不合适。”
“所余者,奥地利、罗刹也。必从其中选一个啊。若是二国皆为英人盟友,法兰西国寝食难安啊。”
这些话,当然是有道理的,而且出发点就是英法矛盾是法国外交上的主要矛盾这一点共识。
路易十五之前听刘钰讲过类似的道理,此时听到齐国公再讲,叹息道:“阁下的女婿曾经说过这样的道理,我是赞同的。”
“但是,法兰西和奥地利的战争,持续了很久。”
“我有心与俄国达成同盟,但那个婊……那个毒蛇一样的女人,并不同意。她不顾廉耻地拿了英镑,完全忘记了她政变时候中法两国的帮助。”
“而且,俄罗斯的枢密院副总理大臣,是个坚定的反法派。又主管外交。”
“公爵阁下讲的道理,很对。可是,做起来,很难啊。我难道不知道,英国才是法兰西最可恶的敌人吗?”
齐国公心道,你既明白这一点,也认可英法矛盾是第一位的这个共识,那便是开个了好头。
“国王殿下,以中国之纵横之术来看,这罗刹与奥地利二国,密不可分。殿下所想的结其中之一为盟,只怕从一开始就错了。”
“罗刹国女皇自登基以来,行其父政,西进为策。是以,必以普鲁士为敌。”
“奥地利国,如今丢了西里西亚,亦无日不思报仇复土,普鲁士亦为奥地利之敌。”
“此西面事也。”
“东面。”
“那奥斯曼国,与罗刹、奥地利,不共戴天。罗刹与奥地利,多次联合,抵挡攻伐奥斯曼苏丹。”
“东西二面,皆有共同的敌人。如此,奥与罗刹,焉可拆分而取其一为盟乎?”
“是以,此事若见本质,可知:欲盟罗刹,必先盟奥地利。既盟奥地利,则罗刹必盟。”
道理如此,但道理只是道理。
路易十五闻言蹙眉道:“为了结盟而结盟,这难道不是外交上应该极力避免的思维吗?结盟是为了目的,而目的不应该是为了结盟而结盟。”
“法兰西与奥地利、俄罗斯结盟,那么法兰西的扩张方向是哪里呢?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远交近攻。并不是这样的道理啊。”
齐国公摇头道:“此称帝之策也。若殿下认为,可以肢解奥地利、控制罗马诸国,这样的策略就是正确的。”
“而现在欧罗巴的局面,以吾观之,当为春秋求霸、而非战国称帝。欲称霸者,不可远交近攻,只有交好近盟、而攻远邦大国,号令诸国,维持秩序,保持自身优势即可;欲称帝者,必要远交近攻,先吞周边,势力日大,终成帝业。”
“那么,殿下认为,法兰西应该称霸呢?还是可以称帝一统欧罗巴重建法兰克帝国呢?”
“如果连目的都不明确,又怎么能知道哪种策略对、哪种策略不对呢?”
“重建法兰克帝国?”路易十五喃喃一句,自己都被齐国公说的这句话惊住了,心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也不曾这么想过。
就算是最激进的法国人,所设想的最大野心,也不过是恢复所谓的天然边疆。重建帝国这种想法,简直是连做梦都不会这么想的。
所谓称霸,之前刘钰已经和他描述过,含义非常容易理解。
路易十五也不得不承认,齐国公说的道理是对的。俄国和奥利地,要么皆盟、要么皆敌。想要联盟俄国却与奥地利为敌的想法,本身就不现实。似乎,确实,联盟奥地利,是联盟俄国的基础。
齐国公说出这个道理,其实是为了引出真正的目的:盟不盟奥地利,这个再说。但既然俄奥一体,不能拆分,你既不想和俄奥英同时敌对,那么最起码就不能和奥地利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可能盟、可能不盟,但绝对不能只剩下敌视敌对这一个选项。
你有能力、想称帝,可以这么玩。
你没能力称帝,只想称霸,这么玩就是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