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朝中很默契地掩护着长芦盐场收盐的真正目的,在朝堂上借着收盐这件事怒斥群臣,然后故意引战,把长芦盐区要把硝石搞成盐政管辖的方案拿到了朝堂上讨论。
可谓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
军队这边,尤其是海军这边的人,强烈反对把硝石行业也按照盐业那么管辖。
在朝堂上阴阳怪气地说盐政管的真好,管的老百姓都吃苦盐了,难道准备让军队也用苦盐来假装硝石?
本来就准备大干一票的盐政改革派,也是坚定反对长芦这边提出的政策。
朝堂吵的越凶,越没人注意到朝廷收这些盐到底要干啥。
皇帝也在朝堂上发牢骚,说收盐这种事朝廷根本收不起。现在到处都要花钱,淮河、漕工、运河,哪里都要钱,现在还要分出来前收老百姓手里囤积的盐,说的像是他的内帑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似的。
但实际上收盐的钱花的根本不是皇帝的,利息是盐商给的贿赂、本金是从银行贷的款。
除了在这种事上扯淡之外,朝廷上下在扯淡之余,正事也是忙的脚打脑后勺。
单单一个废弃运河,牵扯的问题太多。
再细化细化,细化到盐。
再细化细化,细化到随便一指的河南盐。
废弃了运河,就有的盐政体系几乎全都崩了。
河南地处中原,被四大盐场伺候着。
河南人口众多,山西盐、山东盐、长芦盐、淮盐,谁都不想放弃这块肥肉。
都不想放,都事关四地煮盐贩盐百姓衣食所系,那怎么办,只能瓜分掉。一省四吃。
运河被废,牵扯的问题方方面面,仅仅是河南盐,就需要重新划分盐区。
原本的山东盐区倒是还行,运河被废没啥影响。
长芦盐则直接完蛋了,虽然现在运河还能通航,但断了每年几百万两的漕银河工银后,最多一两年很多地方就无法通航了。
这里的长芦盐,指的是合法盐。
而能补长芦盐盐区的,最方便的就是山西运城的盐。
而让山西盐补,则意味着要加大山西盐区的产量——问题是,山西的产量加大了,长芦盐咋办?
山西距离河南很近,长芦更远,没了运河之后,山西盐其实价格质量都占优。
然而,长芦现在就已经快要崩了,再扔掉一个长芦盐区,百姓以何为食?不可能年年都有钱,跟现在一样,跑长芦去收盐存着吧?
是让山西盐暂时弥补一下?
还是说直接把长芦的河南盐区割让给山西盐?
割让之后,长芦地区怎么办?怎么解决长芦煮盐百姓的问题?
不割让的话,那就现在这个局势,就得增加军事开支,准备一支千人左右的缉私队,严查山西盐,钱谁出?
这只是因为运河被废而出现的很小很小很小的、不过涉及几百万人吃盐的“小事”。
类似这样的小事、中事、大事,比比皆是。
朝堂中天天都在议、变、改。
反倒是朝廷在长芦收盐的事,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注。
也就是一些大臣给皇帝上了奏疏,认为现在这种收盐的办法,是救急不救穷,不可能日后形成定制,还请陛下早点把盐政改革深入下去云云。
而在收盐的长芦地区,整个盐改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收购的食盐在长芦盐区几个榷场进行了打包,打包之后,由新成立的航运公司运走。
航运公司的船,在济州岛卸货,将大量的打包好的盐卸到了济州岛。
这里有大顺这边的港口基地,也作为朝、日、鲸海这个小三角贸易的重要巡查缉私港口,又是威胁监视日本的重要基地,是以和威海一样,以驻军和海军的军饷为目标的商业畸形地繁荣起来。
这些长芦盐之所以堆在这里,也算是刘钰做的两手准备。
如果盐商要玩,那就陪他们玩到底,这里运到长江口很方便,大顺这边的船长已经可以闭着眼睛跑了。
如果盐商怂了不敢玩,这些盐也不能白白浪费,还得想办法卖出去,准备往日本走私。
虽然日本四面环海,但日本的制盐水平确实是低,敞开贸易的话,大顺的盐是很容易在日本卖出去的。
一来因为日本的气候多雨,并不适合晒盐法。二来也是因为日本真的不会晒盐法,仍旧还是煮盐法。
煮盐法就煮出来了问题。
按说,伴随着日本开港,大顺这边的煤业发展,很容易传播到日本那边。
谷/span九州岛北部就有煤矿,那里也是非常适合煮盐的地方,按照经济学规律发展下去,就应该是日本以煮盐为契机,掀起了煤炭开采业的黎明。
日本小冰期气候才结束不久,实际上日本的木料在小冰期气候期已经被砍的很多山都光头了。
按说有这么个先决条件——就像是英国玻璃制造业和煮盐业的发展,人口增加和造船保树等导致木料缺乏,刺激了煤炭产业的发展一样,引发了采煤业大发展和蒸汽抽水的需求——但,日本遇到了日本特色的“谷物法”问题。
即,日本的封建主,是有山的。山是归封建主的,山上的木料开采是专营的。
都用煤去煮盐了,谁他妈烧木头煮盐?
不烧木头,专营木料的包买商怎么给钱?
没钱,怎么维系封建贵族的生活?
两国的诸多不同,导致了一个促进了采煤业大发展并最终出现了蒸汽机,另一个采煤业刚露头就直接被各家封建主给联手摁死了。当然这只是个表面的不同,实质上的东西,英国谷物法的出台,证明天下封建地主都一个吊样。
一边是小冰期气候刚过去不久,大量的山被砍光;另一边则是禁止煤炭煮盐,垄断煮盐木料,这盐的价格也就可想而知。
虽然因为离海近,有各种办法,但相对来说还是比大顺这边的盐价要贵,尤其是和那些晒盐法出的盐想必更是贵得多。
在这边囤盐,刘钰也只是做两手准备,日后这里还要囤积粮食大米,为将来操控日本米会所的期货价做后援仓库,先借机在济州岛上建一些仓储库。
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确保国内的盐政改革,不会出百姓无盐可用的问题,从而把一连串的盐改、淮河、运河问题都牵扯进来而已。
除了盐之外,济州岛上还囤积了虾夷的玉米、鲸海的黑麦等一些价格比较低廉的粮食。
大量的刚修完要塞的雇工,在忙着修筑仓储,他们既不知道这些盐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堆积了这么多的粗劣粮食是做什么用的。
…………
不久后,海州外海的一艘大船上,刘钰正笑眯眯地看着被绑着的几个私盐贩子。
这几个私盐贩子看着刘钰身上的官服,已经懵的不知所措了。
心说自己不过是贩卖点私盐,抓着最多判些年,或者大不了掉脑袋,何至于还被个这么大的官儿被绑走?
有的是在妓院里被人,被人直接冲进去劫走的;有的是在联络售卖的时候,半途被人绑了票。
本以为只是要钱的,或者是当地卖盐的同行报复他们。
可没想到被抓到了之后,就被装在了快马上,不知道跑到你哪里,又换了海船,如今终于见到了绑票的正主,听了对方自报家门之后,如何不懵?
船舱里除了这几个私盐贩子外,只有刘钰、史世用和两个护卫安全的心腹好手。
一看这几个护卫的气势,这几个私盐贩子就知道输的不冤,就算是狭路相逢,盐贩子也不是不敢和官兵干一仗,但若是这样的官兵怕是打不过枉送性命。
最关键的还是自己干的这些买卖,虽是犯罪,可也用不着这样级别的人来接洽对待吧?
一个个心想自己是不是摊上什么大事、卷入什么旋涡的时候,笑眯眯的刘钰先开口了。
“你们莫要紧张。不就是贩点私盐嘛……这罪,可大、可小,甚至完全可以无罪。现在我问你们点事,好好回答,说不定你们不但无罪,身边的人还要鸡犬升天呢。”
说罢,眼睛转了一圈,看了看中间一个人问道:“你是在湖北、河南那边贩盐的是吧?你们的盐是哪的啊?”
“四川盐?两淮盐?”
都这么说了,这些私盐贩子连抵赖都懒得抵赖了,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回国公,我们贩的是井盐。”
刘钰点点头,又问道:“好卖吗?”
私盐贩子以为这是堂堂当朝国公准备干私盐?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能实话实说。
“好卖。”
“井盐洁白,而淮盐来武汉的,都是些次等盐,因为次等价贱。”
“再者淮河课税太多,又是逆流而上。川盐顺流而下,地势使然,是以价贱。”
刘钰又问道:“那你们这个团伙,销售范围是哪啊?”
“回国公,我们团伙从武汉,到信阳、罗山、确山、新蔡,这一片我们都跑。”
这边基本上就是淮北盐区的边界了。
听到这,刘钰实在忍不住,笑道:“你们这些个走私贩子是牛批啊,我早就听说川盐侵淮、川盐侵淮。我以为,只能侵一侵淮南,也就是湖北、湖南那些地方。合着你们这都侵到信阳去了?”
私盐贩子听刘钰这话,也不知道是真心夸奖,还是阴阳怪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若是夸奖,想不明白一个当大官的,夸他们这些走私贩子干什么?
若是阴阳怪气,那似乎又没什么必要。就算杀头,也就是个州牧、县令就能干的事。
自己这些人虽也是私,可也没跟江南那边的同行似的直接带队伏击官兵,怎么就值得这么大的阵仗?没听说贩私盐还要凌迟的啊,最多不也就砍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