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本朝正值盛世,四海升平,这边境有警的买卖、与盛世升平时候的买卖,就大不同。”
虽然刚刚从几年前海潮加黄汛大灾波及四十余州县近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煮盐灶户吃生蛆的虾米酱为美食、用黑奴四分之一的价格就能骗去南洋、数年前刚发生了生员活埋三十余百姓的苏北,来京。
但刘钰张口便是“正值盛世”。
而这位陕西商人也毫无异议,觉得确实如此。今年好像没听说人相食、易子食、人肉十二文一斤的事,只是照常各地遭灾年常死了四十五万百姓而已,如何当不起个好年头?
他们是靠战争起家的,祖上就是城堡边境军营的军需补给得的第一桶金。如今蒙古人已经彻底被圈住臣服了,北方不再需要大量的边军,以往一些赚钱的生意确实不好做了。
升平时候的买卖,着实与过去不同。
这商人也是个聪明的,想着昨日刘钰引他们去看的那些机器,不是和盐有关就是和矿有关。
边境有战争则运粮食,四海升平时候则卖盐,这正是最发财的两个买卖。
只是饶是他有几分聪明,最多敢去想,朝廷可能要重整川盐,为西南改土归流和严密控制川西高原稳固入藏通道做准备。
可却实在不敢去想,这一次大顺的改革步子会迈的这么大,竟然想着把湘楚垄断销售区划拨给川盐。
“国公说的是啊,这升平时候的买卖,与边境有警时候的买卖大不相同。也不怕国公训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是盼着武皇开边的。我家祖上就是靠这个置办下了家业。是以朝廷之前讨逆川西、改土苗夷,我们可着实高兴。”
“入川之举,一则如国公所言,是在两淮被人打得灰头土脸地撤回来了;二则就是朝廷西南用兵,我们如之前平准盟蛮旧事,跟着进来了。”
“如今我们秦商入川,川地商贾只说我们没资格拜关二爷,应该拜司马错、拜钟会邓艾。只觉得我们抢了他们买卖。”
“实则不然。就像是一些西洋骗人的戏法,都是先在闽粤传播。待于闽粤骗不到人的时候,若来秦晋,依旧还能骗到人。若是秦晋也骗不到的,则或入川或去辽东。”
“我们也是一样,因着祖上卖过盐。虽各种手段不及徽商,被人从江南赶走。但斗不赢徽商,还斗不赢川商吗?卖盐的手段,我们纯熟,川人终究没经历过两淮盐业事,手段粗浅,尚在学习,自争不过我们。”
他顺着自己猜测的刘钰的意思来说,说到此时已是图穷匕见,谄笑道:“朝廷若想振奋川盐,未必要用蜀人,用我们秦人也是一般,甚至更好。”
闻言,刘钰笑道:“你倒是会见缝插针。这事儿,朝廷的意思,是吃独食不好。你之前也看到那科学院的机器了,料来也知道这几年松江府那边海贸的事。”
“若是以往,朝廷倒还真不敢说一些话。”
“如今,却可以说,朝廷如今要技术有技术、要资本有资本。”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秦商也好、淮商也罢,都只是顺势而起的。造天下势者,唯有朝廷。”
“说句难听的,若是朝廷现在想扶植谁,随便找个四川大商。缺钱?借给资本;缺技术?帮助安装蒸汽机。你们争得过吗?你们自己都知道,靠的不是自己本事天下无双,只是赶上了风口。”
“过去,朝廷只能提供风口。”
“现在,朝廷已经有了扶植财阀的能力了。想扶植谁,就扶植谁。”
“想扶植松江府,二十年内,粤地外贸大衰。川盐,更是如此。我不是危言耸听吧?”
陕西商人连连点头,没有任何不相信的神色。
心悦诚服。
毕竟刘钰说的是实话。
朝廷……或者说,朝廷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朝廷拥有的力量,真的已经到了可以扶植几家财阀的程度了。
本身,盐就是最容易扶植出财阀的,作为封建皇权下辖的垄断权的延伸,自前朝开始出现的大盐商,哪一个背后没有朝廷的影子?
只不过,因为两淮盐商和前朝的陕、晋盐商,主动向朝廷靠拢,靠着科举,自己本身也变成了朝廷的一部分。
但现在,刘钰说的朝廷,则更像是一个独立于过去旧有的、一个全新的、超脱在外的、开始有神智的怪物。
以前朝廷的行为,是无意识的。
比如开中法弄出了大盐商,而大盐商又通过科举手段,渐渐进入朝廷,成为朝廷意识的一部分。
整个过程,抽象意义上的那个朝廷,都是无意识的。
既没有主动要养出一批开中法大盐商的意识、也没有主动把这些大盐商吸纳为统治核心的意识。
而现在,这个抽象意义上的朝廷、觉醒了神智怪兽,是有意识的。
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培养一批可控的财阀。
在陕西商人听来,刘钰可真不是在吓唬他们,而是只是在说实话。
陕西商人有啥?
有技术吗?
没有。
技术是川人工匠的。
有土地吗?
没有。
否则就用不着租地了。
那么陕西商人有啥?
有资本。
有在大顺几乎完全不受监管的资本。
而刘钰说的“朝廷”,现在有什么呢?
恰恰陕西商人没有的,朝廷有。
陕西商人有的,朝廷似乎也不缺。
刘钰说着是扶植“川商”,可在陕西商人听来,刘钰话里有话——刘钰背后站着的,可不是川商资本,而是另一个资本集团。
同样的,刘钰说的“竞争”,陕西商人在看完了蒸汽机之后,就明白,争不过了。
哪怕是在商人设想的最完美的规矩、制度下,那也争不过。
谷/span他们这些靠战争后勤发家的,尤其是第一批创业者,而不是后续的膏粱纨袴,是很清楚的:自己的奋斗只能依附于历史的进程,而不是他们天纵奇才攒下了巨大的家业。
所以,他们也很清楚,现在朝廷想扶植一批新财阀,简直太容易了。
就好比,现在刘钰去了自贡,瞄了几圈,把在那经营盐井的商人名单全都写在纸上,然后抓阄。
闭着眼抓出来一个,叫王二麻子。然后说,就你了。
缺钱?给贷款。
缺技术?科学院蒸汽机支持。
缺关系?朝廷扶植的人不用去考虑关系。
这王二麻子最多五年,就能窜成川南首富,这都是必然的。
刘钰花了二十年时间,让大顺筑基、打基础。
这二十年的筑基,不是白筑的。
筑基到现在,很多已经落后时代的官员,实际上根本都不知道朝廷现在所能调动的力量,比二十年前几乎翻了几倍。
尤其是近海地区,可调动的资源力量,真细算起来,四五倍也不止。
只是,这种力量藏得有些隐蔽。
就好比暹罗的大米,暹罗是大顺的省吗?不是。
暹罗的大米,是大顺的大米吗?
也不是。
但暹罗的大米,是不是大顺可以调动的资源力量?
显然,是。而且只要大顺的海军继续马六甲以东称雄一天,那就会一直是。
现在朝廷手里捏的、那些旧时代的人根本看不清的力量也是一样。
再比如培养了大量水手、能够远航到欧洲、去日本卖货的海商集团,不管船还是水手还是船上自卫的大炮,是大顺朝廷的吗?
不是。
但朝廷需要的时候,这些商船、水手、大炮、舰长,是不是朝廷可支配的力量?
是。而且现在大顺就算海军全灭,三年之内,依旧可以建出一支齐装满员、水手充足、商船船长转的大副都有跨大洋航海经验的世界前五的舰队。
不是只有收入到国库的资源,才是国家可以调动的资源。
而二十年前的大顺和再往前的历朝,一直以来所能调动的资源,在均田法崩了之后,其实也只剩下国库的资源和“盐”这俩玩意儿了。
大明的军户制崩了之后,国防动员力量其实只剩下一个“盐法”了。
刘钰这二十年给大顺的“筑基”,筑出来的基础,并不体现在、甚至丝毫没有体现在国库收入上。
看国库收入,一点也看不出来大顺变强了。
而是直接将大顺的动员能力、可支配资源,直接和周边各国拉开了代差。
靠体量的优势,那不叫代差。
正是这个代差,使得大顺这一次盐政改革可以如此激进。
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了大顺的盐政,和大明的盐政,根本不是一个意义了。
大明国防动员只能靠财政收入和盐政,来调配资源。
大顺的盐政在大顺的国防动员体系中,已经出三甲了。
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能感受到这种变化的,一个是朝廷中枢的那些人;另一个,就是这些大商人了。
动员力量之类,商人看不清,也管不着。
但他们却可以直观地理解一句话。
“眼见他起高楼”。
松江府海商集团的这幢高楼,是他们亲眼目睹着拔地而起的,甚至可以听到咔咔地拔节声。
于是此时刘钰和陕西商人说的这句话,味道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朝廷大员和商人说话,是权与钱的斗争,是靠权来压制的。
而现在,刘钰说的这番话,是资本和资本的对话,权根本不用出面,甚至懒得出面。
之前的说话模式,商人是不得不服,口服心不服,想着有朝一日也要子孙科举混成官员,否则始终矮人一头。
现在,是刘钰站在商人喜欢的规则内,直接让陕西商人破防了。
站在商人的规则内,是刘钰主动放弃了商人没有的力量来说话的。
而他不首先使用的那个力量,才是他这个王朝公爵手里最强大的力量。
松江资本、蒸汽机,这是刘钰眼里的强大力量,却不是此时陕西商人眼中刘钰最强大的力量。
刘钰手里最强大的力量,在陕西商人眼里,是他家的红色大门、鎏金的铜兽首、七间柱的正堂、敕造的牌匾、水德到人臣极致的深青色服饰。
那件青蓝色的破衣裳,不值钱,如果用钱算,豪商能买的从伊犁铺到西安,西京有的是裁缝能做,但他们就是穿不了。那个破国公府,不值钱,大顺建得起那样国公府的豪商,只算钱,不下二三百,但他们连个大门都不能建。
这才是陕西商人眼里,刘钰拥有的最强力量。
而刘钰却没用这个力量,却用商人喜欢的规则,竞争、资本、技术的规则,直接破了陕西商人的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