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井盐开发和江山社稷、忠君保江山之类的联系起来后,也算是给这种发展模式加了一层保护壳。
加了这层保护壳后,又定下了下个月初一就要正式募股,科学院和工商部这边的人也抓紧时间忙碌起来。
在月末之前,包括府尹牛从昀、防御使马浩川等人在内,连同陕西和四川这边有意投资的商人,便一同沿着西秦会馆往北去参观一家已经决定入股的盐井。
一口被科学院这边的人进行了初步的近代化改造的井。
这口井便很传奇,即便没有蒸汽机的运用,依旧也算是这里的传奇。
或者说是将陕西、四川的大量资本吸引到这里的根源。
这口井就在西秦会馆北边七八里的地方,离得老远,就能看到高高耸立在井口上将近七八层楼高的天车,也就是原始起重器。
靠近之后,密布的竹管道批次排开,各种用于转向和分流的制桶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处。
这口井的开凿,颇有传奇色彩。
所有者是一家往湖北那边走私盐得了第一桶金的兄弟。
怎么说呢,基本上第一桶金从法律上讲、哪怕是封建王朝的大顺律,那也不干净。
但在刘钰“化枭为商”的整顿思路下,不管是江南的走私贩子还是四川的走私贩子,都是很容易洗白的。
兄弟俩在湖北走私川盐得了第一桶金,便觉得不如搞产、销一条龙。
索性把全部身家都赌上,凿一口井,自己产盐,岂不美哉?
然后这一凿就是数年,如今算出来这口井足足凿了300多丈,也就是后世计数的一千多米深。
之前据说凿的越深,越有好卤。但也只是个传闻,是不是真的,也很难说。
凿井,其实和扎金花差不多。
比如凿个五六百米了,还不出卤,已经投进去几万两了,是“跟”还是“不跟”?
跟,万一赌对了,就发财了。
不跟,之前的全都打水漂了。
而跟,又要多大的心、多大的胆,赌多少?
地球可是好几万里深呢,这玩意儿可没头儿。
兄弟俩一狠心,心说都已经打了将近二百丈了,这时候要是撤了,赔个底掉。
一咬牙、一跺脚,把全部家当都压上,继续往下打。
再打三百米。
然而终有财力崩溃的那一天,便是后世,机器那么发达,寻常人家也打不起千米井。
干到最后,兄弟俩其实已经崩溃了。
决心散了吧,自己没发财的命,还是去走私吧。
赶巧不巧的,都已经要散工人了,人都走了,便留了个人在这打更。毕竟还有些器械啥的,没有打更的人怕被人顺没了。
这打更的人,那天有朋友来看他,说是得了一盒据说是军队款的香烟,据说是之前川西打仗的时候,被倒卖出来的军需品。好奇之下,就点了根尝尝这军需品的香烟啥味,结果嘭的一下,井冒出来火头了。
打更的顿时明白过来,这井是要凿穿了,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了那俩已经快要破产的兄弟。
兄弟俩变卖了最后的家产,最后一搏,结果真的就差那么几丈。
最后这几丈凿穿,兄弟俩顿时就转运了。
因为,当凿穿的瞬间,盐卤直接喷出来了,喷了有两丈多高。
这口井不但有气,而且还是一口盐卤自喷井。
井都打成这样了,能缺后续的资本吗?能借不到钱吗?
之前凿不出来卤的时候,亲戚朋友全都躲着,借钱指啥还?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现在居然自喷,亲戚朋友全都出现了,借钱没的说,要借多少报个数。
分离盐卤和天然气,很简单。
建设输卤管道,现成的技术、现成的优良管材——四川竹子。
建设天然气管道,更是现成的技术、现成的管材。
这时候也没有天然气体积概念,就知道这口井喷出的天然气,能够同时供近百口锅煮盐。
最开始每天因为地下巨大压力喷出的盐卤,足足有十几万石。
基本上,和印钞机差不多了。
一天小千把两银子,一年二三十万两,这还是转型之后不再走私的盈利。
只不过,自喷没有延续多久,压力泄了后,还是靠牛来拉动。
不过自喷一段时间就够了,之前的投资全回来了。
之前打井投资了九万两白银,之后置办管道、雇工等等,再花个三五万两。
折合投资了12万,第一年赚了24万两,日后每年都能赚个18万两左右,平均年回报率将近150%。
消息传出,自然是吸引了大量的资本,跑到这里来挖井。
在大顺,20%的回报率是个坎。低于这个,资本一分钱都不会投的,不如买地收租子呢。刘钰在松江府干了这么久,软硬兼施,手段用尽,也才堪堪在松江府那边降到把坎降到了15%。在想往下降就只能上山举旗均田了。
谷/span这里虽没降,但150%,不管在哪,资本肯定会投的。
也就引出了后来的两件事。
一个是,资本和地主的巨大矛盾。
地租飙升。
原本不怎么值钱的地方,现在没有几千两的押金银根本免谈,而且日后产盐基本都要五五分成,合同最多签二十年的,傻子才卖地呢。
这里面地主和资本家的事,与地主和佃户的事还不一样。地主不容易破产,也有资金周转,谁闲的没事干卖地啊?那不败家子吗。买地主的地,比买半自耕半佃小农的地,贵多了,哪怕不是盐井地,就普通耕地都如此,况且这是盐井田了。
另一个,就是这里的位置,以及之前大顺铸钱运铜对贵州交通的开发,使得朝廷这边很轻易就决定了川盐入黔、以及日后川盐入楚。
证明这里真的有足够的盐,撑得起川盐入黔、入楚的需求。
如果没有这口井,谁能想到只要胆子大,凿千米井产量会这么大?
当然,这也意味着,盐井成为大顺“资本密集型”产业的样板。
小手工业者、老百姓,便是把老婆孩子都卖了,凑得出打一口千米井钱的零头不?
而过高的深井打井价格,也确实只有在西北战争中发了财、在两淮竞争失败被赶走的陕西资本集团才能担负的起。
这口井的拥有者,或者说叙州府吸引资本的样板井的拥有者,和科学院这边的人早就认识。
因为当初刘钰从欧洲走陆路回来的时候,在天保府就考虑过日后要发展简易油田搓煤油。
这种千米深的井,正是学习的榜样。
是以科学院这边早就派人来这边学习凿井技术,而井主人因为之前私盐贩子的身份,也乐于和刘钰这边的交往,希望抱大腿日后销案底。
这边也是科学院尝试改造的第一批盐井,要改造的方向还是很简单,因为能应用的技术不多,主要还是在提卤上。
而稍微复杂点的,比如天然气管道……说实在的,就科学院现在的技术,比天然的竹子差远了。
天然的竹子来输送天然气,没啥危险;而科学院现在的技术,要把有人工机械美感的管道做到竹子一样的无缝水平,这成本可就飞上天了。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现在的这口盐井,是很荒诞的。
冒着黑烟的烟囱、锅炉房,蒸汽机的轰鸣,拉动着绳索。
看上去,就有一股子浪漫。
新时代的象征。
而除此之外,剩下的那些技术,则扔到秦汉乃至先秦都不会有违和感。
仿佛,两千年的历史在这一刻融为一体了。
提卤的提桶,要什么高端的单向阀?随便弄快熟牛皮,半糊上,往下沉的时候,靠水的压力把熟牛皮向内顶开,灌卤;往上拉的时候,卤水的重力自然将熟牛皮向下压紧,滴水不漏。
这是当年修都江堰的李冰当太守时候,就用的技术。
两千年前的熟牛皮和现在的熟牛皮没有任何区别。
而现在,科学院还没有任何一种技术能比这个更方便、更有效、更便宜。
卯榫结构的天车,二十多米高,没有一根钉子,全是榫卯结构。
上面挂着一个改变方向但不省力的定滑轮,让绳索从定滑轮上向下延伸去提卤。
科学院现在做不出低成本的纯钢结构的天车井架,这种木制榫卯结构的、看上去怎么都和蒸汽机不配套的东西,却是现在的最优解。
提上的井卤,在卤池里聚集,然后通过卤池里的一根根通了竹节的竹管,传输到不同的地方。
这口井的天然气,并不能满足这全部盐卤的熬煮需求。多余的盐卤,要沿着竹管传到下面的烧煤的煮盐房里。
竹子是直的。
想让这些管道转弯怎么办?
要什么戈兰、万向阀。
弄个大陶缸,抠几个窟窿。
入卤的窟窿在上面、出卤的窟窿在下面,接上竹子,去哪个方向不能去呢?只要半径大点,只考虑平面不考虑高度,甚至可以转个圈绕回原点。
不能被天然气熬煮的卤水,顺着竹管向下,到了下面的熬煮房里。里面摆着的,是汉武帝盐铁专营时候就已经基本定型的“牢盆”。
区别可能就是,那时候烧的是柴草。
而现在,烧的是煤,或者是天然气。
新时代的冒着煤烟的烟囱、隆隆作响的蒸汽机;汉代已经定型的牢盆;先秦时候已经定型的榫卯架和熟牛皮单向阀;商周之前就能做的陶缸;在这里天然生长了几千万年的竹子;埋藏在地底上亿年的天然气和煤块……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就是大顺的第一口近代化盐井,大顺资本密集型产业的代表之作。
魔幻而又错乱。
嗅着高烟囱里飘出的煤烟味;目睹不需要休息的“铁牛”不断将绳索卷起;听着卤桶倒水的哗哗声;瞥着天然气燃烧发出的淡蓝色火焰;看着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在那搅动沸卤的盐工;忍着运煤的大车压过铁轨路发出的刺耳的吱吱声;韵律着推动拉煤板车的雇工的号子音。
马浩川抓过一把刚熬煮出来的雪白的盐,忍不住感叹道:“此真人间绝景!”
牛从昀则看着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微微颔首道:“在苏南时候,当地人便知兴国公有怪癖。于美一事,不解园林之秀、不懂梅雪之傲。”
“时苏南尝有人言:古有楚王好细腰,于是宫中多饿死。今有兴国公好奇技淫巧,遂苏林硫味压花香、煤烟映绿水。只怕日后那天底下朱门前的石狮子,便没一个干净的,一模上去一手的煤灰。”
“如今真看到了这一切,方知国公非有怪癖,此等风物,实胜病梅秀水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