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听到的不是轻工业革命有关的前置科技。
只是简单的概念棉花种而已。
因为产量高一半,纤维长的多,纺出来的布更细腻。
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他支持圈地垦荒。
而且他也很清楚,垦荒公司那些人说的都对,不这么搞,无法做到快速的棉种替换。他很清楚农村什么样,朝廷有怎样弱鸡的控制力。
现在刘钰的意思,明显是说,要把淮南变成“棉纺织业中心”,而不再是“盐业为产业支柱”。
这件事,他支持不支持?
他支持。
但是,这不是一个瓶子倒了扶起来这样的简单改变。
种个舶来的苹果树,还得好几年结果呢。
把支柱产业从盐业,变为纺织业,这得几年才能结出果实?这里面又要牵扯多少事?
中途造就了失业、换业,怎么解决?谁来负责?
最可怕的,就是盐工起义怎么办?
况且,他也不明白,纺织业一定和盐业冲突吗?
他要的,只是扬州继续做盐业的物流中心。
可听刘钰这意思,是说扬州连盐业的物流中心都不要做了,彻底和盐业切割吧。
这就有些让他难以理解。
或者说,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为,如果把盐业放置在淮北,那么淮南盐区的盐业物流中心是哪?
显然,不再是扬州,而是上海了。
因为海州装了盐,走海路去松江府,松江府将成为大顺两淮盐业的物流中心、
海州注定了只能是产盐地,做不了这个物流中心、资本中心和商业中心。
林敏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刘钰一定要把资本都往松江府集中。
“国公,垦荒的事,我当然是支持的。国公应该清楚,垦荒公司圈地过程中,逼死人的事,我是站你这边的。”
“但是,松江府已经足够繁华了,实无必要再用政策,使得资本涌入了。”
这个说法,其实是个疑问,听起来刘钰应该给他一个必须让资本往上海积累的理由。
但刘钰并没有给出理由,而是说道:“我只是出于对淮北晒盐有巨大优势来考虑的。淮南真的不适合晒盐,至少相对淮北来说,无论是气候还是距离产煤区的距离,都不合适。”
“既胸怀天下,那么叫百姓吃上便宜的盐,总也是我们该做的,不是吗?”
林敏心道,你要真真么想,就该支持万历四十几年的那场盐改之争,支持废除盐税。
你既空谈大义,不说实话,扯大义谁不会啊?
正欲也要开始空谈大义扯犊子呢,不想刘钰却话锋一转道:“罢了,盐在淮南淮北,日后再议。只要林大人支持继续垦荒就好。”
“此番回京,盐改、垦荒两事,必要争论不休。到时候,还望林大人问心直言。”
林敏这才焕出笑容道:“那是一定。此事虽与王道不合,但其中问题,也确实非此不可。如今苏南财税为天下最,棉布一业占额不小。南洋日本皆需棉布类。”
“非此等手段,不足以推广新棉。况且我观垦荒公司资本足备,亦非小农可比。”
“又兼日后可修水利、堤坝,亦是利民之举。”
“这一点,国公放心,我肯定是支持的。”
“你我之分歧,在于,要不要把扬州的资本,都转至松江府。废扬州而兴松江,此为歧尔,可不在这垦荒、晒盐事上。”
刘钰点头称谢,心想这分歧可大了去了。
留给大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英国人已经蠢蠢欲动了,必须要在对英开战之前,解决江苏问题。
之前二十年的努力,使得大顺的对外贸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现在大顺已经到了无法后退的地步了。
朝廷压根不明白,现在大顺的发钞行是海外贸易,控制大顺货币价格的不是大顺自己,是西班牙、法国、英国。奥王继承战争还算是小打小闹,真要闹到奥普矛盾、法西英矛盾必须解决的地步,白银必然要收紧的。
正如对大顺而言,拓展海外贸易,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在家门口卖货,完全被动,搞类似十三行的手段,垄断海外贸易的利润坐地收钱。
要么,只能主动出击,而且要干就必须干的大,去和英国决战,夺取东西方贸易主导权。
没有中间选项。
真的没有。
现在看似搞得这种中间选项,其实非常不稳固,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的非常态而已。
因为,大顺有卖的自由。
人家也有不买的自由。
要么,是买不买,全在人家。人家买多少,就卖多少。
要么,是卖不卖,全在大顺。不买?不买就打,打到你开关买为止。
中间选项是啥?
像现在这样,把货运到欧洲,搞走私?英国人赢了,必会琢磨着搞掉中间商,自己来当这个东西方的中间商。
现在只是奥王继承战争休战期的非常态,大顺的海外贸易已经到了不进则退的地步了。
为什么之前刘钰非要用铁腕手段,近乎用鞭子抽着大顺的海商,逼着他们与自己一起去拉拢荷兰、去在阿姆斯特丹投资、租借港口?
因为他不用铁腕和鞭子的话,大顺的海商绝对不会花这笔钱,躺在家里赚钱多好?
而如果当初不那么干,大顺就算拿下了南洋,赚到了香料钱,似乎完全和现在也没啥区别,该卖得货还是能卖、该南洋开发还是能南洋大开发,利润并不低。
但,如果当初不非要往欧洲跑,大顺马上就要出事了。
假设大顺除了去欧洲联络荷兰这件事没做,剩下的都做了,那么会发生什么?
大顺在海外扩张,尤其是南洋扩张、南洋开发一事上,选择了超速的跃进模式。而这种模式最怕的,就是资本忽然断掉。
现在维系这种跃进式扩张的,靠的是海外流入的巨量白银利润。
一旦欧洲再度开战,外部而来的资金会瞬间减少。
选择往前走是有代价的,破坏了原本的小农经济体系的苏南,已经有资格出现欧洲1720年那样的金融危机了。
只不过,对欧洲来说,20年的金融危机,是货币过剩,以至于瞎鸡儿投,投出来一大堆泡沫然后炸了。
而对大顺来说,这场金融危机,则是货币资本不足,通货立刻紧缩,无法维持现在的高速发展,要爆出大乱子的。
但是,现实是大顺已经走到了欧洲,尝试与荷兰合作,并且组建了猥琐至极的武装中立同盟。
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真的爆发的话,在大顺参战之前,大顺凭借武装中立地位,可以疯狂走私,保证不会出现瞬间的白银紧缩。
但,这只是续命,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
英国一旦获胜,必然会选择夺回东西方贸易的主导权。
所以大顺没有中间选项,而且现在也退不得,只能往前走。
退一步,就是之前二三十年的努力,全都白费。
贸易主导权被英国夺回,大顺就等于直接退回了十三行模式,人家买多少,自己才能卖多少。
那这二三十年的折腾,等于白玩。
大顺和英国不一样。
英国开战,要国会许可。
大顺开战,皇帝的话。
开战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保证开战之后,有一个强大的阶层,支持战斗到底?不只是精神上的,更是金钱上的、真正的真金白银的支持?
这场战争的本质,是大顺的资产阶级,和英国的资产阶级的决战。
赢了吃肉。
输了吃屎。
那么,现在大顺的资产阶级,是否有能力和英国的资产阶级一战?
显然,还差点气候。
那怎么办?
扩大新兴阶级的人数,或者说,扩大与海外贸易息息相关的新兴阶级的人数和经济力量。
大盐商是不是资产阶级?
显然是。
但是刘钰可以依靠的力量吗?
显然不是。
对英开战,这些大盐商有什么好处?一丁点都没有,反而因为朝廷需要钱,可能还要压榨他们。
那么,谁才是能在不久后必然因为奥普矛盾、俄普矛盾、英西法中殖民地矛盾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坚决支持打到底的人?
很显然,是做海外贸易的,做陶瓷的、做丝绸的、做茶叶的、做棉布的等等。
他们会在一战爆发初期,大顺没有参战的时候,享受到战争的红利,凭借武装中立同盟的走私盛宴,烈火烹油。
然后,他们也将在“上党归赵”,大顺对英开战后,立刻感受到贸易断绝、中途劫船、商品卖不出去的巨大危机。
只有到那一刻,他们才明白,什么叫资产阶级需要祖国。
他们才会选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发国债就买、征用水手就给。
因为他们明白,只要打赢,借的国债,全都能还!
只要打赢,他们就能再度享受走私盛宴那样的狂欢,而且比那个还美。
中途停战?不可能的,不把自己的全部家底全扔进去之前,谁也停战不起。
这是大顺和英国的战争吗?
不,户政府不会出一分钱的,就算皇帝逼着他们出钱,也逼不长久。
大顺不会为了欧洲之战,征三饷,毁灭自己的执政基础,去为根本不是大顺统治阶级的新兴阶层而战。
这压根不是大顺可以发挥全部国力的一场战争。
这只是一场大顺的新兴阶级和英国的战争,好在有俄、法、奥、西、荷这些盟友。
这场战争想要持续,或者想要在大顺不被反对,就必须不能用户政府的钱。
一分钱都不能用。
所以,刘钰必须要让更多的资本,流向松江府,继续扩充松江府的新兴阶层。不惜废掉淮安、扬州,使得资本涌入松江府,完成白银纸币化,完成新兴阶层的快速成长。
构建一下几乎是全面外向型经济的、和英国差不多大小、差不多人口的地方。
包括淮南的棉花田、南洋的种植园、松江府的新兴纺织业、造船业、京畿周边的重工军火业。
逼着他们到时候毁家纾难热爱祖国,出钱打满全场,直到分出胜负。
逼着他们买国债,逼着他们换纸币以备超发,逼着他们把资本汇聚到松江府做真正的金融中心方便发债。
而这,就是刘钰非要把扬州淮安废掉的原因,让那些资本,挤到松江府,准备到时候……发债,借钱。
打到没钱。
赢了还债,做帝国主义坚强堡垒,逼欧洲革命,点亮欧洲反封建之火,加速启蒙;输了自己革命,做必然被镇压的先驱之火,因为输了大顺必然裁撤严重超额的海军,赖掉军饷,水兵起义,新兴阶级武装讨债,留下启蒙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