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手里肯定也有一大批“非法”的草荡。
不过他们也没有问的太过直接,而是迂回着问了一个看似好像无关的问题,来旁敲侧击。
“国公,之前我们也都说了,天子圣明,国公目远,解决了诸多水患。但此之外,这里的水患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呢,就是朝廷之前为了稽查私盐,在一些河口处筑坝巡查,防止船私。”
“再一个,就是河流入海,总有些人堵塞河口,围出圩田。”
“此二者,秋水若至,圩田阻塞,河坝挡格,水泄不出,总有涝灾。”
“日后那些垦荒公司若兴水利,也需定出个章程,以免阻塞河流。国公也该定个规矩,若是上游大水,他们不可借此灌田。”
姓姜的本地大族旁敲侧击了一下,说的倒是也有道理。
关于如何垦荒、去盐碱的小册子,他们也看过。对一些盐碱非常严重的地,还是要在下面修水坝,靠着淡水浸泡来解决。
但这么问,并不是真心想和刘钰探讨技术问题、或者民间始终无法解决的争水或者泄洪的死结,而是想看看刘钰对废垦一事的态度到底有多坚决。
刘钰倒是混不在意,随口道:“这你们放心,到时候由垦荒公司和上游定规矩。这边也会出台制度,不该放水的时候强行给人放水要抓、该放水的时候为一己私利不放也要抓。”
“今日来瞻仰范文正公,也是想着当年范公堤之事。如今要修,若是垦荒公司肯出钱,也正减轻了诸多民力,于你们也是好事。”
这几个陪同的士绅忙道:“是,是。正因如此,本县立祠,不敢忘范文正公之德。”
说完,几名士绅互望一眼,显然刘钰这意思,垦荒是垦定了,都已经在考虑修新的海堤了。
“国公,前几日本县殴斗之事,国公料来也知晓。那么……却不知国公对草荡一事,怎么看?”
刘钰笑了笑,并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又看了一阵祠内的对联文章,故意晾了这些人一阵后才道:“怎么看……这也不好说。虽说国有国法,但有时候也真行不得法。”
“前些日子,不是很多盐户,说那些垦荒公司冤枉吗?”
士绅忙道:“节度使大人又以为此事非小,又涉及到制民恒产、与民争利事。而且,国公有所不知,此地百姓,多有刁蛮之辈。”
“为防意外,国公还是应该让军队提早准备。”
这一次刘钰是带着兵来的。虽然江苏省驻扎着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但是皇帝还是从北方调拨了为防意外的军队,根本不可能给刘钰开一个可以调动哪怕小规模部队的口子。
皇帝是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改革不只牵扯到盐商、士绅,也还有许多底层百姓。多半是要出事的,真要出事了,没有军队,肯定不行。
一般来说,士绅是反对士兵入城的,更不可能主动邀请军队进驻。
刘钰心知肚明,这些大族,自己或许可能没有直接的控制草荡,但他们家族、分支、手底下人,肯定也霸占了不少的草荡。
显然,这些人是希望草荡问题用有利于他们的办法解决。
这些士绅见刘钰并没有什么表示,又道:“国公可知前朝时候,阳明之学兴盛,这里更有王心斋在此开宗。阳明学问虽已式微,泰州之学亦似绝迹,但实则民间流传极盛。”
“尤其是其大成学问,在乡野村夫之间,流传甚广。后人亦无他们的才能,便逐渐愚钝如邪。只恐到时候,闹出许多事端。”
对这里的情况,刘钰也有所了解。
这些士绅说的这个事,不能简单的说是好还是坏,只能说算是儒学的一种尝试吧。
这里面涉及到的,还是当初泰州学派兴盛时候,兴起的“均草荡”的设想。
这里面的情况,稍微有点复杂。
历史上的泰州学派,在明末就已经基本没啥影响力了,因为学派里成名的、有理论的那几个,在万历年间基本就都没了。
而后续,而明末差点亡天下的背景之下,是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乃至于他们之后的颜元、李塨等人,全面批判反思新学、理学的自发行为,泰州学派本身又颇为出格,整体舆论上更是受到了严重的批判。
而当年王艮的一些话,也最终让泰州学派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历史名词。
就是王艮当年议论“武王伐纣”这件事。
大体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武王伐纣,对不对?对,也不对。
救世之仁,当然对。
但,武王伐纣之后,微子尚在,你不应该以周代商,而是应该扶保微子做天子,你们这群人就该退回陕西。
支持救世之仁、反对周武革了天命。
大顺打下天下之后,王艮都已经不知道死多少年了。但架不住有前朝遗民把这些言论翻出来。
这些理论,是非常好用的,而且简直是为大顺和大明的关系“量身定制”的。
地理定制,退回陕西;行为定制,救世之仁可以做,但顺代明兴不可取,其时朱家尚有后人呢。
大顺的天下之后,这既视感过强,也真的是浑身刺挠。但也不好说一个当时都死了几十年的人,未卜先知,就预先有怀念前朝、影射本朝之想。
谷/span但架不住一些前朝遗民拿着这个说法,搞恶政隐。
大顺这边还是比较聪明的,因为这玩意儿就是个马肝之论,一千多年前就玩出花来的东西。
而政治合法性问题,本来就不是个应该被讨论的东西。一旦辩论,一旦讨论,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多,不争论、不在意才是最好的办法。
哪怕专门找出来大儒辩经,辩出结果来了,那也只是书面上的胜利,实则是在助长这些说法的传播。
只是,这件事被翻出来之后,伴随着大顺统治的逐渐稳固,泰州学派就真的在名义上彻底消亡了,因为没有哪个傻呵呵的士绅士大夫公开说自己是泰州学派的了。
但是,人可以死、名可以灭,思想却不会死亡。
泰州学派在名义上消亡了,可伴随着大顺鼎定天下,诸多的历史遗留问题之下,在这边还是很多人受到了泰州学派的影响。
应该说,影响非常深刻。
只不过,是不是正面的就不好说了。
一方面承受着大明差点亡天下的大黑锅,首当其冲。顾炎武直接把王阳明和王安石相提并论,希望“拨乱世反诸正”;黄宗羲更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
另一方面,又因为“武王伐纣,应该保微子做天下,自己退回陕西”的说法。
这两方面原因,使得这个学派不在讨论政治、道理,而是退化成有点像是个宗教的玩意儿了。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绝路下的尝试?
王艮以前就编造过,说梦到天塌了,万民呼号,自己伸手劈开了塌天,拯救了万民。
颜钧更是直接朝着把孔子造成神,搞大中垂象、设坛做法之类的活动。
应该说,走到明朝中期那一步的时候,所有明白人都觉得,真的是不能再按照过去的旧办法统治了,尝试了种种奇怪的、奇葩的改良儒学的手段。
这种把儒学迷信宗教化,不管好坏,都是尝试。
本来嘛,王艮就觉得,老百姓怎么能懂什么之乎者也、仁义、太极这些东西?
既然人人都能成圣,何不采取这种更接近百姓的方式,把精髓的道德传播出去?
万历之后,伴随着泰州学派的几个大手子纷纷去世去世,剩余的泰州学派的残余,一转过去作为异端激进,转而认为大明开国之初的体制才是适合的体制,到处宣讲各安生理、无作非为那一套。
一方面,是前朝开国之初定下的一整套体制,真的已经完全不适应南方商品经济的发展了。
另一方面,社会矛盾开始激发、到万历之后开始总爆发。
在这种现实之下,这些旧读书人无法根本社会的发展提出一个新的、相适应的理论;另一方面,一些开宗立派的人物纷纷死掉。
剩余的人自然转向了反动,试图以反动改革的方式稳固社会。
这与后世给泰州学派安的思想启蒙之类的说法,一点都不矛盾。
反动倒退,本来就是思想启蒙的伴生品。
到了大顺这时候,因为那两个缘故,泰州学派作为一个学派,实际上已经死了。
但这种深入民间、传播道德的想法,却流传下来。且因为他们不再谈那些道理、辩论,反倒是逐渐换发了第二春。
靠着通俗易懂的诸如《大成歌》那种。
“随得斯人得斯道,太平万世还多多;我说道心中和,原来个个都中和;我说道心中正,原来个个人心自中正……”
以这种诗歌、打油诗、布道的方式,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或是试图搞乡民自治的乡约;或是到处传播一些道德孝悌之类的东西。
要说他们幻想的美好社会,其实还是大明开国之初那种,带有一丝理想化的完美社会。
基本上,有点像是乡村自治、道德建设派。
这些算是拿了泰州学派“糟粕”的后继者们,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尤其是走了封建迷信的亲民路线之后,更是得到了底层的广泛认可。
比如在盐政这件事上,他们在盐户那里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秉持的想法,也还是当初那种均分草荡、千万年不乱的设想,设置乡约,乡绅负责教化道德,搞出来一个完美的半封闭社会。
当然和刘钰说这个问题的士绅,手里都拿着草荡,肯定是不想均分的。
他们之所以希望刘钰早做准备,准备好军队,主要是担心到时候真要是强行判决,导致底层大规模的反抗。
这就不只是盐户了,还有受那些学派残余影响的广大百姓,他们真的是恨透了这些士绅、豪商,是渴望平均的。
广大市民,以及如今大量的处在黄金时代的纺织业之类的小生产者,哪里算是真正的社的底层呢。
相对于现实的士绅豪商强取豪夺、未来的刘钰要让资本喝血,对最最底层的老百姓来说,确实,被加了滤镜后理想化的明朝开国之初,再配上这些尝试宗教化的完美乡约加儒生传道的状态,似乎才是最有利于他们的。
对那些小生产者来说,盐户是个图腾柱,契约要被遵守更是重要。可对那些最底层的百姓来说,理想化的均草荡的盐户,不也是个图腾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