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
战斗已经结束。
孟加拉军队全线溃败,只有法国的炮手,在阵地上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用铁钉堵死了大炮的火门之后,才选择向叛徒贾法尔的骑兵投降,而不是向英国人投降。
亢奋之后极度空虚的克莱武,用已经开始颤抖的手,打开了装鸦片酊的瓶子,缓解了亢奋之后空虚的痛苦。
他现在需要自己立刻冷静下来,以应对眼前的情况。
眼前,多塞特郡步兵团,也就是第39步兵团,其第一营的士兵,正在和大顺使节团的卫兵对峙。
而大顺使节团的卫队,已经亮出来了大顺的旗帜。
他们只是保持着队形,却没有举起武器,也没有瞄准,而是背着背包,就像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样。
多塞特郡步兵团的指挥官艾尔·库特中校,对眼前的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多赛特郡步兵团,不是东印度公司的军队,而是英王乔治借给东印度公司的。
是英国的正规军。只不过借给了东印度公司用。
对面的中国士兵,打出来的旗帜,也不是雇佣兵的旗帜,而是真正的大顺军方的战旗。
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库特中校完全不知所措,因为在来这里之前,英国政府的人特别叮嘱过他,一定要避免和中国人之间的战争。
甚至告诉过他,如果中国人和法国人混在一起,如无必要,就不要对和中国人混在一起的法国人发起进攻。
中国有使节团在孟加拉这边,他们知道。
但是,这些中国的使节团,没有选择往孟加拉首府穆尔希达巴德的方向撤退。
而是明显顶着英军的方向,向前走。
服用过鸦片酊、已经冷静下来的克莱武,走到了多赛特郡步兵团的前面,和库特中校交流了两句后,多赛特步兵团的士兵也都收起了火枪。
克莱武走到大顺卫队的前面,脱下了自己的帽子致意后,大顺这边的队伍里张三彪也站了出来。
“请问你们要去哪里呢?”
克莱武尽可能保持着礼貌,用不怎么熟练的汉语询问大顺这边的人。之前他在松江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司职员,虽然说得不好,但多少还是可以理解他在说什么的。
“我们要前往加尔各答,从那里乘船回国。你们可以派向导吗?我担心我们的队伍在加尔各答引起误会。”
张三彪回的是汉语,翻译将这些话转译成英语,做出了询问。
克莱武松了一口气,回头和库特中校交流了一下。
大顺这边既然已经亮出来了军旗,那就最好不要没事找事。现在英国最怕的,就是印度方向,大顺出手。
哪怕不真的开战,只是拉偏架、让法国海军去高浪埠补给、在马六甲维修,那就会让英国在印度方向非常难受。
现在英国人一点不想试探大顺,两边的文化隔阂太大,很多时候说话都是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有效沟通。
万一因为文化隔阂,本以为是个小试探,结果大顺那边理解成大羞辱,那就麻烦了。
大顺的这支军队,训练有素,一点没有收到战争和孟加拉人溃败的影响,队形非常整齐。
虽然如此,凭借现在手里的三千军队,消灭这样一支百十人的军队,也不难。
问题是,为什么要打?
打完之后怎么收场?
不要说还有一支卫队,就算现在只有一个大顺的使节,拿出来大顺的节,英国人不但要派人保护送到船上,还要派兵保护生怕有孟加拉的溃兵将他们杀掉。
甚至万一之前从金德纳格尔要塞逃出来的法国人,为了把大顺拖进战争,刺杀大顺的使节嫁祸到英国头上,那可就麻烦了。
主要现在英国这边完全看不懂大顺这边要干什么,或者说因为看不懂,只能认为大顺希望在战争中中立,大发战争财。
而起,从贸易的角度来讲,似乎大顺对印度没有兴趣,也非常说的过去。
因为,不管是作为生产区、还是销售区,印度对大顺的意义都不大。
相对来说,英国东印度公司和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在波斯湾等地的冲突,可比在印度严重的多。
东印度公司从贸易角度,希望得到孟加拉;可大顺从贸易角度,整个孟加拉都比不上一个红海边的穆哈。
当然两边在穆哈也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毕竟那是人家奥斯曼土耳其的地盘,还是以行贿、送礼、拉帮结派、找代理人、托关系、走门子为主。
大顺过早地表达了中立的态度,才让英国人得以在印度放开手脚。杜普莱克斯被调走之后,英国就把多塞特郡步兵团的营队,和第12炮兵团这样的英军野战部队调了过来。
等着法国人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两支从本土调来的野战部队,在海军的配合下迅速占据了优势,并且立刻打破了两边休战的承诺,攻取了诸如金德纳格尔这样的法国要塞——为西拉杰效命的那些炮兵、还有日后在印度地区出了名的“黑暗雇佣兵团”的萨尔茨堡的莱因哈特,都是从那座要塞里跑出去的法军。
杜普莱克斯为法国留下的优势局面,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就算法王清醒过来,再把杜普莱克斯派了,也没用了。
各地的节度使,在法王调走了杜普莱克斯后,就认为法国人并不可靠,开始摇摆。
谷榚/span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顺全程看戏的基础上的。
否则,之前的战争,哪怕大顺这边出动一个营,甚至只提供一批专业炮手,那么就根本不是胜败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可能打起来的问题了。
之前在要不要打的问题上,英国内部就已经出现分歧了。
是库特中校和克莱武,再三表达了战略上的看法——时间在孟加拉人那边,如果不能趁着雨季到来之前击败孟加拉人,那么西拉杰就会整合他外祖父留下的遗产,完成内部清洗和整合,那么公司就再也没有获胜的机会了——这才导致了战役的爆发。
这还只是孟加拉自己的力量,只要大顺稍微下场,那么这场仗就根本不可能打了。
对大顺军队的战斗力,英国这边是有清醒认识的。
之前与荷兰的下南洋之战,虽然没有大规模的野战,但是大顺敲荷兰城堡的效率,足以惊骇世人。
这是个非常简单就能判断对方战斗力的时代。
不靠围城,而是靠攻城,在半个月左右就夺下一座堡垒的军队,必然是此时精锐部队的标杆。上一个有这样效率的,还是把荷兰打出来灾难年的法军。
所以此时在克莱武和库特眼里的这支百余人的大顺军队,并不单薄,其背后站着一个从西伯利亚到爪哇;从中亚到日本的庞然大物。
这种怪物,招惹不得。
故而说,英国国内也有一部分贵族和纺织工场主,叫嚣着要给中国的走私贩子一点颜色看看。
但东印度公司却是非常坚定地站在反对的一边,的确,大顺的走私贩子非常烦人,但那也只是烦人而已,真要打起来,那就不是烦人那么简单了,而是东印度公司可以直接宣告解散了。
东印度公司这段时间也频频向大顺示好。
今年说,公司已经游说了大量的议员,可能就要放开茶叶关税了,你们再等等,马上就有消息了。
明年说,公司已经考虑,加大在大顺的棉布进口数量,你们再等等,棉布关税马上就取消了。
但总的来说,东印度公司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大顺要整合南洋、夺取日本、扩大日本贸易、移民南大洋洲、发展贸易、占领美洲西部等等战略方向上。
这也和这些年刘钰不断给东印度公司的这群人念经的结果,刘钰念的经就非常简单了,中华帝国的问题,是土地不够、人口过多,我们要先解决内部人地矛盾,没有大量人口的土地,才是中华帝国的最爱。
买椟还珠,懂不懂啊?以玉为宝、以义为宝的区别,懂不懂啊?
你们觉得没价值的东西,我们觉得很有价值,懂不懂啊?
你们是商业资本主导,我们希望是工业资本主导,懂不懂啊?
我在松苏的改革一直是提升耕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属性,淡化耕地的金融投资属性,懂不懂啊?
他念经,倒真的是为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好,给他们一点心里安慰。
但交流起来,真的挺难的。
农耕帝国的生产思维,和商业国家的贸易思维,基调传统上就有巨大分歧。
毕竟,连伏尔泰那样的启蒙哲学大师,曾经评价北美都是用最刻薄的句子——几英亩的雪地而已,有什么好的——当然现在不会这么评价了,因为从商业思维的角度,北美因为人参貂皮又值钱了,法国已经不太可能用整个北美,换一个巴掌大小的产白糖的瓜德罗普岛了。
至于念的这些经,英国人到底信不信,刘钰也不管,反正是东印度公司爱信不信。
不信?不信那就股东出资,在印度造一支战列舰舰队、在印度征兵五万,准备300门大炮呗。
反正现在北美已经被大顺的贸易搅合的不得安宁了,价值倍增,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大顺到底动不动弹,爱信不信。
信,就和法国人在印度猛打,在大顺完成内部整合之前,抢到印度。
不信,就赶紧让股东毁家纾难,在印度弄个舰队加五万正规军,随时防备着。
也没多少钱,估摸着十年投资3000万英镑、也就一亿两白银,差不多了。
哦,没那么多钱啊?
没钱你还不信?
现状就是,信不信,不取决于脑子,取决于物质,取决于能不能拿出这笔钱。
既然被逼到了物质层面,那一切就只能往刘钰早早为英法设计好的坑里跳了。
反正坑就摆在这,大顺的百十名士兵,就是能在孟加拉战场看热闹、看完热闹之后还要求英国方面出人、出向导、出翻译,把他们送到加尔各答。
克莱武和库特中校商量了一下后——当然他们不是商量是不是派人护送大顺这群人去加尔各的的问题,这个问题不用商量——克莱武再度出面,礼貌地询问道:“西拉杰的统治,已经结束了。”
“他残暴地屠杀了无辜且守法的英国人民,而且他的统治众叛亲离,残暴酗酒,使得他的人民与部下,都站在了他的反面来推翻他的残暴统治。”
“伦敦东印度公司可以保证,贵国与西拉杰的硝石贸易合约,会继续执行,并且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这是公司的承诺。”
“贵国的使者如果愿意在加尔各答逗留一段时间,公司也表示极大的欢迎。在他们推选出新的孟加拉节度使后,公司会促成他们立刻签订新的硝石贸易合约。”
一直没有说话的牛二,此时从人群中站出来,脸色故意装作阴沉颜色,决定在临走之前,给孟加拉和东印度公司,留点值得回味的炸弹。
“天朝有天朝的道德。臣子对君主的忠诚,是摆在首位的。我在战场上,目睹了一场背叛。我会把这里发生的事,上奏天子。”
“而且,我很怀疑,一个野心勃勃的背叛者,贵公司是否有能力保证天朝硝石贸易合约的执行。我个人,对背叛者贾法尔,很不满意他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