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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 第十四章 皇帝

听到这样的回答,皇帝还是没有彻底放心。

大顺军改之后,在周边倒是战无不胜。但荷兰不过个巴掌大小的小国,而且南洋取巧,海军决胜,大顺还真就没有和欧洲的精锐部队打过仗。

虽然这些年派到欧洲的人不少,回来之后,都说欧洲军阵,也就那么回事,似无什么可学之处。

皇帝信心是有的。

但牛二这种亲眼见到了英国的殖民地军队和印度军队作战的人,嘴里说出来,那就又不一样了。

关键是皇帝这边已经被刘钰说服,认为攻打印度的事,还是要拖个一二年,拖到适合的时候,大顺全面入场。

按照大顺的经验,练兵的速度还是挺快的。

只要军饷充足、当兵的能吃饱,还能按月发军饷的话,以大顺充足的军官团,真的是三五个月,就能练出来一堆线列兵。

听完牛二说在印度发生的事,皇帝是对政治斗争、出卖、背叛这种事最为敏感的人群。

一想就能知道,这里面英国人肯定是得了不少好处。就怕英国人铁了心,觉察到大顺的心思,把所有的好处都用来练兵,那就不免会有些麻烦。

既提到了印度土兵的事,便又问刘钰道:“爱卿以为,这印度兵只要吃饱饭、发军饷,也可有新军战力。英人是否能在印度扩军?”

刘钰赶忙表示,大可放心。

这事真就是体制问题。

当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怕被王权掌控,所以搞出来了奇葩的500磅以上人人平等制。

你就是手里捏着10万英镑的股,选董事会的时候也是和那些捏着500磅的人一样。

大家入股,都是为了发财的,为了大顺入侵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所有人团结一致,不分红,把钱都用来扩军?

真要是有这样的组织能力、决策水平,那他就算不上股份制公司了。

这不是利令智昏,而是这种决策体制之下,压根是不可能干出来皇帝担心的那种事。

再者说,核心矛盾解决不了,英国人别无选择,不可能停下扩军,而是会迅速把法国人解决掉。扩军……他克莱武算个屁,敢绕开董事会,直接把孟加拉给东印度公司的钱,用来扩军?

再说扩军少了并没有什么用,海军拿不到优势,大树照样可以和当年伐日本一样,各个击破。扩军到能和大顺对抗的程度,孟加拉赔的那点钱,压根不够用。

再度给皇帝吃了颗定心丸,皇帝点点头,嗯了一声,便将牛二的报告仔细翻看了一番。

待看完后,却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卿回京城,料来也知道了门头沟铁路事。以卿之见,朝廷当应以印度税收,行移民之策。那么,若朕用这笔钱修铁路呢?”

“钱就那么多,你说的也有道理,不可压榨太狠,又应地方层层加码之事。料来便是全取印度,以亩税算,也就和本朝差不多。刨除养兵之类,最多也就余2000万两。”

“届时,是修铁路呢?还是移民呢?”

“兴国公之前移民诸策,大有玄机,其中道理,想来你肯定也是知道的。这南大洋、北扶桑各地,商人并无利可图,欲要移民,非得朝廷出钱。兴国公之前的手段,怕是用不上了。”

“而这铁路嘛……朕素来是相信兴国公的实学手段的。此物将来必可超越运河,当应大兴。料来也不需几年,便可日渐成熟。”

“你以为,这笔钱,当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问的过于奇葩。

不只是牛二懵了,刘钰也一下子愣住了,压根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

但刘钰的懵圈,也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潜台词。

显然,皇帝不想让松苏的资本,插手铁路。因为现在能拿出来真正意义上富可敌国的资本募集的,也就是松苏的资本集团了。

铁路肯定不可能往那边修,要修的话,也是以京城为中心修。皇帝这是不太想让这些资本,插手“内部”地区。

几年前皇帝南巡的时候,就很细致地发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松苏的纺织业,是沿着运河快速扩张的。

在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修好之后,资本就沿着运河的水,很快就把运河沿岸的村落、乡镇、县城,卷入到了控制之中。

沿途各地,都卷入了纺织业里。大量的船只络绎不绝,而那场纺车下乡的运动,也是以每天数里的速度传播。

事不能说是坏事,至少在大顺对外扩张、四处卖货的时候,肯定是好事。百姓男耕女织,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但松苏那种皇帝不是很喜欢的、说不上来的风气,或者说社会氛围,也一样,伴随着那条运河快速传播。

铁路这东西,肯定是好东西。皇帝也相信,这东西就像是火枪一样,一开始的时候,火枪比弓箭差得远,但潜力更大。

关键是,这个好东西,是怎么定义的?是对谁的好?

皇帝深谙的,是制衡之法,所以松苏可以富庶,但松苏模式只能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样才可控。

大顺的成功,也来源于搞对对胡,没有搞成清一色,互相制衡,反倒是让皇权更加稳固,也解决了许多前朝不太能解决的朝廷问题。

而且,大顺的土地制度,也注定了兼并起来非常容易。

朝廷承认地契,而且就是标准的土地私有制。那么,松苏资本买地,怎么杜绝?

如果插手铁路,沿着铁路扩张,大量的白银,潮水般涌入了内地——大顺不产白银,基层用的钱是铜钱,白银更像是一个外币决策,一旦放开,唯一“产”白银的松苏,能扩张成什么样?

只说禁止土地交易?这显然是扯犊子,并没有什么用。

要禁止土地交易的前提,是进行全面的土地改革,大顺没有这个能力,也根本做不成。

况且,牛二给皇帝描绘了占领印度的“美好”未来。

如果铁路归商人,或者说商人在铁路上有巨大的发言权,那么松苏的货物岂不是潮水一般涌入内地?

到时候,牛二所描绘的印度的“美好”未来,就要先在大顺内地上演了。

某种程度上讲,其实皇帝的担心也不能说错。

就现在这种情况,真要是铁路修起来,大顺是真的能提前体会一下什么叫“士绅都普遍破产劣绅化”的场景。

历史上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倾销,就算没关税,那还有个从欧洲到亚洲的运费呢,甚至一吨或的运费也得四五两银子。

松苏这边的先发地区,那玩起来可就更方便了,最起码,不用考虑从欧洲到亚洲的运费。

机织布在欧洲产,能在铁路和轮船的加持下,把倾销招致的小农破产问题,遍布各省。

甚至于最后混到乡村中小地主都普遍破产,最终招致了内地的极端贫困化,最终演化成了大量的士绅子弟也居然变红的情况——这也就是清末时候搞那一套,其实搞不通的原因,因为那时候内部被榨的还不够彻底。

大顺的一些基层的中小地主,其实除了有地之外,还经营手工业。

内地还在萌芽呢,松苏等先发地区的雄厚资本、海量白银、工业革命、机械生产,能靠着铁路、轮船等,直接把内地的旧经济体系干爆。

其实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工业革命后的欧洲,平行移到了松苏地区,免除了欧洲到亚洲的运费。

这和美国不一样,宅地法是每户百姓,能拿到160英亩,折合960亩的土地。大顺这边的百姓,就算说再勤劳、勤劳点在基因里,谁有960亩的土地,还让老婆自己去织布?闲的?

大顺这边百姓的勤劳,大部分都是被逼出来的。没地,只能接受五六成的租子,不自己干点手工业,真活不了。

而且手工业的流通、销售等,都是成体系的。就像是大顺只不过把贸易中心从广州迁到长江口,就直接造就了岭南地区的大失业。

旧体系被摧毁,影响的人,可是上千万。

况于真要是让资本不受控制地从松苏涌入内地,对于土地私有制的大顺而言,那事儿可真就大了。

即便皇帝不能想的这么全面,却也从各个角度,都担心松苏资本往内部扩张的后果。

所以,铁路是不是好东西?

对皇帝来说,是好东西。

这个东西怎么用?

应该作为一个调兵用的“秦直道”。

作为一个赈济灾荒方便运输的“大运河”。

作为一个边疆地区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出兵的“边疆军营”,从而解决掉内重外轻、内轻外重的问题。

将大军驻扎在京城周边,靠着铁路,即可做到内即是外、外即是内。

或者,在几个人地矛盾严重的地区,比如河南,一旦有灾,立刻可以调集南洋米、辽东的高粱,迅速赈济。

冒着黑烟的未来,是不是一定打碎了旧时代?那也真的未必,至少铁路,说不定还真就能更加稳固小农经济。

每年维护,固然花钱。那之前运河、漕运、治水什么的,花的也不少。

历史上,雪山地区的农奴主,开汽车、用柴油机发电、听莫扎特,这妨碍农奴制的延续了吗?

如果站在纯粹的、民族的角度来看这个事,按照纯粹的民族视角,其实皇帝问完这个问题,就可以直接被枪毙了。

显然,这时候应该趁着大航海时代最后的余光,把阳光笼罩之下的、尚未被别人占据的土地,抢占了,把同民族的人移过去,照着一年百十万来移,居然在这种事上犹豫,就可以直接宣布这个皇帝不合格了。

如果以生产力进步与否的角度,皇帝在铁路这个问题上的考虑,那就更不用说该怎么定性了。

哪怕是站在这个工业革命的时代的角度,要考虑的方向,也应该是如何完成转型过渡。

可以用手段,可以改革,目的就是怎么在转型期,让底层百姓小农抗住转型之痛,不至于活不下去;亦或者,残酷一点,考虑转型期的剧痛,该怎么镇压。

完成转型才是目的,其余都可以是手段。

然而,显然,皇帝此时的想法,和这三项都不沾边。他并没有觉得,全面完成新时代的转型,是最终目的,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即便他在技术上并不反动,甚至其实支持铁路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