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练的统治者,一定会想方设法增加小生产者和自耕农的数量。从封建统治的角度来看,刘钰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皇帝说这些话,有极大的可能要借黄河决口为京畿和松苏之间,创造一个完美的小生产者和授田农的缓冲区。
小生产者和自耕农,是最为支持统治稳定的,也几乎算是最保守的。
一方面,他们和那些啥也没有的贫农佃农不同,对贫农佃农来说,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另一方面,他们对于新时代也是充满恐惧的,或者说对变革是充满恐惧的,因为他们并无能力在新时代分一杯羹,而且又对任何变化都惴惴不安。
对原本的大顺而言,山东问题是大问题,不敢轻动,甚至皇帝压根儿没有借机做事的资格。
但现在真的不同了。
运河漕米的改变,以及铁路的出现,海运的兴起,海军的强盛,皇帝有九成的把握,能在黄河决口后,完成对皇权最为有利的处置方式。
即便刘钰不确定皇帝是否会这么想,但借刀杀人这种事,还是很简单的。
利用大灾后的起义、吃大户等方式,消灭掉一部分地主;然后再出兵剿灭起义军;最后安抚赈济剩余的百姓。
这个很简单,不堵口子,派兵防止流窜,或者慢点打,三五年就够彻底大洗牌的。
同时借助灾后百姓的无以为生而降低对迁徙的抵触情绪,留下一部分人在这里授田耕种,另一部分人则远迁海外或者黑龙江。
实际上,以此时大顺的漕米运输路线和财政能力、军事能力,这么做的成本是最低的,也是对皇权最有利的选择。
反过来,站在真正做到全国解决土地制度、推翻封建王朝的角度来看,山东地区的地位变得相当尴尬。
如果,没有刘钰行海运、废运河这件事,一旦黄河决口,运河阻塞,爆发了大规模起义。
基本上……就是为王前驱。
但这种为王前驱,是说能够导致大顺朝廷混乱、对地方的掌控降低,憋着的阶级矛盾会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来。而大顺要保运河,肯定会选择重点镇压运河区的反抗,使得地方的反抗无力镇压,保不准就有能成事的。
这不是说造反有瘾,而是有些东西,只有靠这种方式才能解决。不管是均田保证大部分百姓在转型期不至于饿死;还是说瓦解掉士绅对地方的控制以新政府的新面貌集中力量移民……只靠大顺这艘旧船,是做不成的。
然而,现在的情况,真的是就算运河区爆发了起义,那也是死路,而且纯粹是白白牺牲、不可能影响到全国局势的那种牺牲,而且镇压起来会非常的容易,且也不会造成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的切断。
如果皇帝足够老练,那么借着黄河决口问题,也就意味着大顺皇权的阶级基础,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京畿地区,可以垦蒙、闯关东;黄河改道之后为天然的护城河;山东地区的重新洗牌塑造大量的授田自耕农和小生产者——这就是刘钰说的,那些良家子或者血税边军的小地主、富裕自耕农,才是皇权最锋利的刀。大地主和士绅,其实狗屁不是,脆弱无比。
实际上,在刘钰看来,当大顺集中了全部力量,完成了印度之战和这场欧罗巴之战后,大顺皇权已经没啥利用价值了。是要适当削弱、并且把那些埋下的雷一個个引爆的时候了。
老恩说: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终的东西、绝对的东西、神圣的东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暂时性;在它面前,除了生存和死亡的不断过程、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过程,什么都不存在。
就像是大顺的西洋贸易公司。没有垄断的、专营的、集中力量的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大顺就没法打开欧洲市场,小散商全都会买办化,被欧洲的垄断公司一个个吃掉。会在小仓走私被人打死、和巴达维亚卖茶被人扣船压价中,不断轮回,打不开局面,绕不开商品同质竞争的印度。
但现在,他即将完成自己的使命,并且即将成为生产力进步的阻碍,所以刘钰已经琢磨着让他死亡。
皇权,也即将如此。
某种程度上,这时候刘钰跳出来要解决黄河问题……
只说思路和逻辑,其实和后世沙俄斯托雷平改革时候,一些人想要干掉斯托雷平的思路差不多——真要改成了,将极大地增强皇权的力量,其统治力量将大大增强。
而黄河决口,在二十年前,是极大动摇大顺统治的;但现在,刘钰觉得,老练的统治者,很可能借此机会,化祸为福,极大地增强皇权的统治基础。至少以此时皇帝的统治水平和手腕威望来看,很有可能。
即便不考虑这些原因,只是出于个人良心的角度,刘钰也希望能够尝试着以一种人定胜天的方法,来解决黄河改道问题。
尽人事,听天命,成不成的,尽力而为。
决口不是大问题,几乎年年决,年年堵就是了。
但前提是得有河道,没有河道,怎么堵?
改道是大问题,因为北边没有河道,只能是大水漫灌,彻底破坏山东地区的耕地体系——黄河漫灌区,会导致严重的盐碱灾害;会导致水文混乱;也会导致原本的灌溉体系彻底报废,这不是决口能比的,而是一场巨大的涉及上千万人口的灾难。
由是,皇帝由一开始的不解,再到沉默,再到琢磨着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简单。
而且以史为鉴,觉得能够缚住黄河这条苍龙的实践,好像除了传说中的大禹治水,其余的貌似都失败了。
在一阵沉默后,皇帝也没必要和刘钰打这个哑谜,即便刘钰并没有直接提出来要出镇青、兖而治黄河的明确说辞,但不代表皇帝听不懂刘钰在说什么。
“爱卿以为你要做的这件事,百姓会不会反对?”
刘钰也不遮掩,直言道:“会。不只是河道区的百姓会,周边的百姓,也会。黄河是个灾神,摊着黄河的百姓,尤其是下游,要比别处苦的多。”
“决口之险、淤积之困、河工之疲,我要是山东的百姓,我也反对。数百年没有黄河之患了,加之太行堤修筑之后,运河以东,再无黄河之患。”
“加之河道占地占田,百姓安土重迁。若说无人反抗,臣是妄语。”
“臣可以明确地说,原本山东富庶之地,是曹州、菏泽、聊城、临清。”
“一旦这件事做成了,原本山东最富庶、工商最兴盛的曹州、菏泽、聊城等地,便要成为山东最穷的地方。”
“而且,自开封到曹州一段的河道,将是黄河至险之处。”
“至于沿途水路,皆废。”
“沿海利津等地的盐场,皆废。”
“沿途城市的排水,皆废。”
“如果百姓不反抗,那才是旷古罕有之事。”
自古以来,山东最富庶的地方就是鲁西南。但黄河一旦改道,鲁西南将成为山东最穷的地方。
黄河改道,将会改变很多事,也必然会激起反抗。不只是百姓,还有士绅。
谁也不想家门口放个“炸弹”。
扬州城的繁华不再,不过是扬州一地。而因为扬州附近的河事而被害不浅的周边,对此还是支持的。比如饱受里运河之苦的东岸南北。
山东这件事,本来就因为废运河,在一些人那里积累的严重的不满情绪。
免去了漕运、漕粮之苦的农民,自然是受益的。但他们都是单独的小农,没有力量,也发不出声音。
而漕运附近的城市,那里的人,沿途的士绅,那里的人,可以发出足够的声音。
这些积累的怨气这些年被不断的起义和镇压所消磨,现在刘钰这么做,显然是要再引发一些风波的。
皇帝听到刘钰回答的如此干脆,明确就说肯定会有反抗,倒也不以为异,这是明摆着的事。
所以皇帝又问道:“如果爱卿出镇兖州,真要出河道、修河堤。朕问你,爱卿真的是准备以国库财货,赎买吗?”
刘钰面不改色,淡淡道:“是,也不是。”
“是,的确要出钱。”
“不是,钱要出,但不要给到手里。作为迁徙路费,你有三十亩地,补你六十亩荒田。给到手里,毫无作用。既加剧了土地兼并,又使得当地百姓依旧无法前往水草肥美之地垦荒。”
“朝廷应该引导钱往哪里去。如果这笔钱不想往移民上去,那也未必不能以戍轮台之手段,强制迁徙。”
“正如如果钱不想往垦关东、殖南洋,而是非要往兼并土地上去,那就用尽手段,使之不愿去、不肯去,亦或不能去。”
“若以理服众,则服。若不能,则强迁。朝廷亦未尝不可强出法令,规定无人区,凡居此间者,强制迁徙。”
“十里哭,胜过整个山东哭。此事并无两全之法,臣思虑数年,实在想不出两全之法。”
“所能做者,也不过是将钱用到实处。保证即便远渡大洋往扶桑,死亡率也要控制在5%。压低死亡率,此事已经能够做到,只是要多花些钱,准备食物补给,以及一艘船不能像塞牲口似的塞那么多人而已。”
“况且,此事若十年、二十年做,每年所耗,并不甚多。以鲸海移民为鉴。初期移民,甚贵。一旦形成规模、粮食产出颇多、工商渐兴,再行移民,将大为便宜。”
“若陛下能允臣三五事,均衡下来,其实不需要耗费朝廷多少钱粮。若能允臣,此事废朝廷四五千万两,甚至更少,或也可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