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难道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并且像个将要死去的老人一样,只能去书写回忆录了吗?”
几个年轻一些的贵族中校,对在那奋笔疾书的莫当特表达了一下他们的不满。
然而约翰·莫当特只是略微停下了笔。
就像是很多故事里那样,他的话,是从摆资格、讲辈分开始的。
“年轻人,我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在军队服役。我第一次踏上战场,追随的是乔治·韦德元帅。他参加过巴拉丁王位继承战争,和路易十四最优秀的将领交战过,我作为他的侍从副官,听元帅讲了很多战争的故事。”
“从我服役开始,我驻守荷兰免遭法国人入侵;我在苏格兰镇压那些詹姆士党的叛贼;劳菲尔德战役中,面对着赫尔曼·萨克森伯爵那冲垮了全军的骑兵冲击,我指挥的步兵旅是坚持到了最后仍旧没有溃散的少数部队——为此,我获得了一枚KB,巴斯勋爵士奖章。”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要告诉你:的确,因为罗什福尔港的问题,我的荣誉遭受了损失,但我依旧是不列颠最为优秀的陆军将领之一。”
在英军内部,团长甚至准将之类的官职,都是可以花钱购买的。
但KB勋章,至少此时,这玩意儿才设置了二十来年,总体上还是不叫稀缺的,并不是烂大街、或者可以凭借钱买到的。
英军内部,当然是一个讲资历、讲资格的地方。
他用这样的开头,很简单地就压住了那些年轻军官的不满,然后他走到了堡垒面向海岸的那一侧。
伸出手臂指向远处的大海,海面上从西班牙港湾出动的浮动炮台,已经开始接近海岸。
地峡方向,进攻的英军已经完全被包围,通过战壕穿插的战斗工兵,已经基本切断了地峡。
“先生们,小伙子们,我经历过很多战争,和法国人、西班牙人、俄国人、波兰人、神罗诸侯国的军人,都打过交道。”
“我们的语言或许不同;对枪、掷弹兵、炮兵之类的叫法也不尽一致。”
“但是,战争的胜负是有规律的。”
“在这个规律之内,我要说,我们已经失败了,并且是无可挽回的失败。”
“事实上,我们的胜负,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海军。”
“我们反动的反击,也从不是想着就这样击退中国人,让他们退到好望角以东。”
“从一开始,我们的计划,就只是夺取地峡城镇的西班牙物资和中国军队的补给;打乱他们的进攻节奏;争取到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海军扭转战局,来救援我们。”
“但当进攻受阻、甚至中国人还能发动反击的时候,我们就该知道,我们已经输了,并且要为战败做准备了。”
“直布罗陀的胜负,并不在现在为国王厮杀的我们的士兵;也不在那些为他们的皇帝厮杀的中国士兵。”
“而在紫禁城、凡尔赛宫、伦敦议会街……当中国人出现在直布罗陀外海的那一刻,我们已经失去了胜利。”
“我可以为直布罗陀的失陷,再一次承担责任,就像是上一次罗什福尔一样。反正我的荣誉,已经所剩无几。”
“但是,我并不是为我的失败而狡辩,只是,先生们,请你们看一看中国人使用的突破营垒的战术,你们会想到什么?”
这些校官们过于年轻,他们看到的最多也就是大顺这边的掷弹兵攻克堡垒的速度很快。
至于说看到了什么,他们只能做出一个基本一致的回答。
“训练有素。”
对于这个回答,约翰·莫当特点点头,无奈地道:“是的,是的,训练有素。我们的步兵也训练有素,可以齐步靠近到足以看到敌人瞳孔中的惊恐的距离,然后停住脚步,以雷霆般的齐射消灭敌人。”
“但是,为什么中国人的训练有素……是以这种针对性的堡垒战斗而训练有素的?”
“你们应该知道,中国人长久以来都在和鞑靼人作战,鞑靼人是否拥有需要中国人必须拥有训练有素的掷弹兵才能攻克的堡垒?”
“如果没有,那么中国人为什么会有这么训练有素的、专业的、甚至明显是为了应对堡垒的优秀掷弹兵?”
“他们当然训练有素,但是我们的步兵也一样训练有素、法国的宪兵骑士也一样训练有素、奥地利的骠骑兵一样训练有素,腓特烈的斜阵步兵同样训练有素……我要说的是,为什么他们训练有素的方向,是堡垒战、壕沟战?”
“训练,是有针对性的。”
“我们在卡塔赫纳的远征,是失败的、而且沦为笑柄的,所以我们开始组建自己的常备军、开始设置海军后勤部门。”
“我们可以说我们的卡塔赫纳远征是失败的,但法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能否比我们做的更好?显然不能。”
“那么,这样一个在三十年前,他们甚至放任荷兰人占据东南亚的、根本不存在一支远洋海军的帝国,为什么在三十年后的远征中,没有出现卡塔赫纳远征那样的悲剧?是法国人教的吗?可是,法国人自己都不可能做的比卡塔赫纳远征好,甚至可以说他们的远征后勤更是一个笑话。”
“这和一个常年与鞑靼人作战的帝国,为什么会培养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堡垒战壕沟战常备团,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这种更高角度去看到问题的思路,让那些年轻的军官们都沉默了。
他们看得出,大顺军队训练有素。
他们或许会去考虑,为什么大顺的军队训练有素。
但是,约翰·莫当特的问题,是“为什么大顺军队训练有素的方向,是这个方向?”
“为什么一支海军实力、海军传统都远不如英国的海军,甚至至今为止可能战列舰总数也不如的海军,第一次远征,竟能跨越大半个地球,而完全避免了卡塔赫纳远征的后勤问题?”
这背后,其实指向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答案。
即:从一开始,中国人就在谋划参与这场战争。
知道战争爆发,那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能。
《亚琛条约》签订的那一天,很多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双方都精疲力竭的停战。
围绕着下一场战争,整个欧洲都在纵横捭阖、外交革命、拉拢盟友。
可怕的,不是中国人知道会发生战争。
可怕的是,中国人一直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而英国的政治家们,议会中真正掌控权力的那些人,在考虑他们的外交和战略的时候,从未考虑过中国可能参战。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然是昭然若揭了。
一个庞大的、主要军事压力都是鞑靼人的帝国,为什么要组建特化到极致的“堡垒掷弹兵”?鞑靼人有什么高超的筑城技术,需要帝国专门组建这样昂贵的掷弹兵?
常备军,尤其是训练有素的掷弹兵,要花多少钱,作为“团长所有制”和“买官制”盛行的英国军官圈子,不可能不清楚。
欧洲人无法想象,一个传说中拥有六十万到一百万常备军的帝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训练一支堡垒特化的团队?能拉出来六十万常备军的国家,为什么要去打棱堡?分出来五千兵看住就是,或者集中炮兵轰击就是,大军团依旧可以机动决战。一个能拉到欧洲几十艘战列舰、几十艘巡航舰的帝国陆军,会缺大炮?
这是欧洲战争给他们的经验,用欧洲战争的经验,套用在东方,自然会得出可怕的结论。
同时,为一场不论规模和投送距离,都远超卡塔赫纳远征、且处理的比卡塔赫纳远征更完美的跨大洋投送,需要提前准备多久,经历过卡塔赫纳耻辱的英军军官圈子,也不可能毫无感触。
如果只是为了印度,根本说不通。
法国有精锐的宪兵骑士、有庞大的炮兵,这才是一个大陆国家应该选择的建军模式,而不会去特化这种超大规模的堡垒掷弹兵。
在印度,大顺拥有绝对的海军优势,只要按照一个标准的大陆军国家的建军模式——精锐骑兵、体系炮兵、正常的抗线步兵,就可以攻下印度的任何堡垒。法国人只是靠多出来的炮兵和毛里求斯舰队的支援,就能伤亡不超过个位数攻下马德拉斯,大顺当然也可以。
印度根本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昂贵的、特化的、只适合用于欧洲关键堡垒和北美以及加勒比关键堡垒用的精锐掷弹兵。
除非,大顺的财政,钱已经多的完全花不了了。但问题是,大顺之前在阿姆斯特丹借过国债,这让欧洲启蒙界和金融界第一次产生了震撼——那个富庶的、仿佛一直在神话里的东方帝国,居然也需要借钱?所以,显然,大顺也不是财政多的完全花不了。
约翰·莫当特在众人的沉默中,图穷匕见。
“我个人,可以失去我的荣誉、生命,为直布罗陀的失败,负全部责任。”
“但是,谁来为不列颠的失败,负责任?又该怎样负这个巨大的责任?这个外交、战略上完全失败的责任?”
“那些狂热开战的【小爱国者党】,他们在考虑外交、战略、还有威廉·皮特那个痛风疯子的伟大战略的时候,是否把那个十几年前就已经参与荷兰政变、彼得堡政变的中国,依旧当做一张遥远的、虚幻的背景图画?”
他扬了扬手里写着字母的纸,郑重地说道:“这,就是此时最有意义的事。”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的荣誉已经在罗什福尔被践踏了。”
“我是为了你们,为了每一个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不列颠士兵。”
“他们忍受着饥饿、寒冷、坏血病,依旧坚守在炮位和堡垒中,没有放弃。但至今为止,一艘军舰都没有来这里,给我们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我为这一次的反击失败负责,但我不会为直布罗陀被围这件事负责。”
“内阁里,必须有人得到审判,为了将不列颠陷入一场危险的豪赌之中、为了国教可能被天主教所取代的恐怖可能、更是为了在这里绝望冲锋的四千名不列颠的优秀士兵!”
“所以我要写下这一切,因为我不想让约翰·宾的故事,再度上演!”
提及约翰·宾,在场的人都理解了。
约翰·宾的故事,所有人都清楚,在军事上一个将领的失败,跟整个内阁的无能比起来,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伏尔泰讽刺说【Itiswisetokillanadmiralfromtimetotime,toencourangeothers】,英国人为了鼓励他人,有必要经常枪毙个舰队司令。
而对英国人而言,法国人那样的讽刺,并不是他们真正在意的。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在对约翰·宾的审判中,海军部在内阁的授意下,修改了约翰·宾的战斗报告,把至关重要的事实删掉了,只保留了符合内阁利益的话。
这才是英国的军官贵族圈子,真正在意的事。
正如约翰·莫当特此时所说,他不惧怕死亡,也愿意承担反击失败的责任,但真正的责任是谁的?
直布罗陀的战斗,是否也会像梅诺卡岛一样,被删减掉对内阁不利的部分,变成了“军官无能、指挥官怯懦,导致直布罗陀失陷”?
梅诺卡岛,内阁为了保住自己,枪决了一个舰队司令。
罗什福尔,内阁出于党争,拒绝了坎伯兰公爵的舰队援助请求,清洗了军中的波沃尔支持者,包括约翰·莫当特在内的许多贵族被撸的只剩下了军衔,丧失了从政或者继续做军官的可能。
更久之前的波沃尔被弹劾事件,连当时已经重病、完全不能起床的哈登勋爵,被人抬着从爱丁堡来到了伦敦参加弹劾,弹劾完之后就被抬回爱丁堡支持詹姆士党叛乱……
种种这些刚刚发生的事,使得英国人对于法国人的诸多嘲讽,不屑一顾:不是我们不懂政治,而是你们法国人根本不懂英国。
大英,自有国情在此。
作为党争的受害者,尤其是罗什福尔港党争事件的直接受害人,约翰·莫当特在明知自己必然死亡的情况下,总要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