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种视角来看,他们对于刘钰的诸多改革,是有他们自己的看法的。
这种作为“产婆”的国家强力,包括殖民、重税、国债、保护制度、专营、行政垄断等等。
而大顺这些年的很多改革,全都是围绕着这几条所展开的——包括刘钰在松苏实行的税改,从不是“重税改轻税”,恰恰相反,他是把“农业税三十税一拉到了九税一、甚至八税一”。
再比如,作为“国家强力……产婆”一部分的保护制度,大顺新学这一派的人,听刘钰讲的时候,是科尔贝尔主义、是英国的航海条例、是英国摧毁爱尔兰的羊毛纺织业将其从搓羊毛的变成产羊毛的……
接着,反手刘钰就在大顺展示了一番。
封闭广东贸易,强制福建茶叶不得私自出口,必须转运到松苏出口;东北移民,才在沈阳试种了棉花,刘钰反手一波倾销加他国公身份的强压,直接干爆了沈阳地区的棉花种植业,半强制地拉动了大豆产业发展。
比如战争爆发之前的萨克森地区的纺织业发展和欣欣向荣,是以政府的直接投资和补助,而强行拉起来的。
而同样的事,就是刘钰搞得贸易公司专营附加义务和条款,靠着政府投资和行政垄断,强制把渤海湾的造船工业拉了起来。当然,也包括苏北强制圈地种棉,以及免税和补助等等。
基本上,在新学一派看来,刘钰这个“产婆”的思路一贯以之,并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因为,【借着这种手段,制造业者,被“人为”制造了出来,独立的劳动者小生产者被剥夺了,生产资料和生产手段,强“人为加速”资本化了】
似乎,这一切改变,并不涉及到意识形态,所以大顺的那些保守儒教宁肯把主要精力,去硬怼颜李学派——这件事上,刘钰做的很不地道,他拉颜李学派,从一开始就觉得两边才是死敌,但他非要把颜李学派的人拉起来,给自己做挡箭牌,让颜李学派在前面吸引输出——而保守儒教对于刘钰的新学一派,并不怎么过于重视,只是一种被视作“霸道”的以术为主的邪路而已,其优先级明显低于整天喊“复古真儒”和“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的颜李学派。
但是,很显然,这些新学学派的人,学东西,只学一半,因为教的人不教另一半。
比如至关重要的一些话,也就是实质上这一次中法之间战后分歧的根源的那一句话,刘钰也只教了一半。
全句是:
【工业上的霸权带来商业上的霸权,商业资本是工业资本的附庸,在机器生产发生之后】
【但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却是商业上的霸权造成了工业上的优势,而商业的霸权又是依靠国家强力所实现的,比如殖民、专营、保护等】。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野路子淫祀”,悄悄把自己安置在祭坛上,与旧的偶像并列,隐藏自己的光芒。】
【结果,忽然有一天,这个野路子淫祀神,他用力一推,使所有旧的偶像都轰然倒下、摔个稀碎,他成为了唯一的真神,然后宣布,赚钱,货值,利润,是人类最终的和唯一的目的】
显然,刘钰绝对不会教后面那半段。
因为那半段,要是教了,说清楚了,那即便有被刘钰拉到前排抗伤害的颜李学派,新学这一套、以及此时正在变革的许多东西,都将成为保守旧势力的优先打击对象。
神和偶像都换了,价值观都换了,这还了得?这可比他妈的颜李学派还可怕了,颜李学派那最多就是“由内而外”还是“由外而内”的区别,价值观是一致的,无非是路怎么走的问题。
新学这个“野路子神”要把所有的其余偶像都推倒,换一套新的,这才是真正大敌。
没教的后半段,自然不可能教。
教了的前半段,以及此时大顺的生产力基础、生产效率、白银全球货币化的工资水平、人口爆炸之下的人力成本……也就促成了这一次中法之间,仗还没打完呢,分歧就快要炸了的根本原因。
大顺在好望角以东,尤其是印度地区,是要搞商业霸权的。
也就是:商业资本获得统治的地区,必然要实行劫夺制度——强制低买高卖、强制种植、强制收购等等劫夺制的统称。
而在好望角以东,尤其是欧洲地区,其逻辑,是工业霸权。
这倒不是工业霸权就比商业霸权高级……而是商业霸权,是以国家强力为基础的,而大顺的国家强力,在欧洲主场,连波兰都够呛能打过,因为运不过去那么多人,更别提英法这俩玩意儿。
没有国家强力,就没有商业霸权。
比如大顺在印度,可以强制低价收棉花,因为大顺在印度驻扎着军队、舰队、大炮、火枪、炸药……
而大顺,商人可能跑到英国去强制低价收羊毛吗?屎不得被人打出来,你寄吧谁呀?凭啥低价卖给你,你又没军队驻扎也做不到不服就杀。
所以,如果只是以商业霸权的逻辑,大顺闲的吊疼吗,非得过好望角?
好望角,就是大顺此时军力所能达成商业霸权的极限,越过好望角,基本谁也打不过。就算打得过,殖民成本也得把大顺拖死。
而大顺现在的现实,或者说中法联盟的现实情况,就是大顺跑到欧洲去了。
跑到欧洲去干啥?
自然是以工业霸权的逻辑。
工业霸权的逻辑是啥?
我不管是英国的航海条例,还是法国的航海条例,还是西班牙的航海条例,我反对的只是航海条例,而不是反对某个国家。
任何形式的航海条例——这里面,和西班牙的谈判,是一种妥协让步,无非是过了个西班牙王室的二道贩子,本质上还是大顺往西班牙殖民地卖货。
再往深里说,大顺现在在欧洲游刃有余的原因是啥?
因为欧洲的分裂,不存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霸主。
而关税保护、产业保护、殖民地商业霸权这些东西,是以国家强力为基础的。
是以,对于战后的格局,大顺有自己的看法,并且当然是有利于大顺的工业霸权的看法的。
这里面,虽然刘钰其实已经提前布局了许久,试图切割欧洲,并且试图让大顺能够借助欧洲的势力平衡——是欧洲的势力平衡,这里面不包括大顺——从而让大顺得以用有限的兵力,成为欧洲的仲裁者,确保欧洲各国无力对抗大顺的工业霸权。
这里面最早的布局,就是北美人参貂皮贸易。
如果没有这件事,站在法国的视角来看七年战争,那么显然,他们希望扔掉加拿大,保留瓜德罗普等加勒比小岛即可。
这里面,法国也不是没有高人:
【法属加拿大的存在,使得北美十三州的英国人,不太可能起来反抗,反倒会促成他们对伦敦的向心力。】
【当英国人从北美赶走了法国、龙虾兵击溃了起义的印第安人后,北美殖民地的反抗也就即将到来。】
不得不说,法国政府里是有战略家的。
而这种战略的基础,就是法属北美,在刘钰极力促成人参貂皮贸易大发展——以及,大顺自己的开国史,前朝末年的心理阴影导致的辽东大移民,和大移民后辽东野生人参的快速消失,以及前朝东虏贸易促成的人参神话——这些事之前,法国对于北美的态度,真的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是“几英亩的雪”。
是“不赚钱还他妈得倒贴钱的殖民地”。
除此之外,刘钰的三观,使得他能看到北美十三州和英国之间,在经济上的种种矛盾。
他是以阶级、产业、贸易的视角去看的。
所以,他能看到一些东西。
但是,他也看不到一些东西。
而他看不到的东西,恰恰是法国人能看到的。
因为,他……不是基督徒。
所以,刘钰只能从阶级、产业、贸易的视角去看。
却不可能理解“新教”、“清教”、“圣公会”、“宗教隐喻”、“应许之地”、“埃及的暴政以及神之选民出埃及”之类的东西。
但是,法国人从这个视角上,可是看的太明白了,因为法国人的新教旧教问题,折腾了快二百年了。
就像是……此时一个法国人,哪怕是在大顺许久的、精通儒学的传教士,都弄不明白从明末的阳明心学一直到此时颜李学派,这些人到底在争什么玩意儿。
同样的,刘钰这个对基督教最多算是当故事会看过几天圣经的人,他就压根不可能明北美十三州和英国之间的宗教上的矛盾。
用大顺这边的话来说,这“不是简单的地方叛乱,而是道统、正统之争”。
或者说,是自东西方教会大分裂成东正天主之后的、再一次的基督教的“天下正统”之争。
谁是正统?
《五月花》的“人造神话”——这一点,和荷兰的巴达维亚神话一样,都是人造的民族神话——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刘钰看不懂。
大顺新学一派的人,也都看不懂。
或者说,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以为自己看懂的东西,顺着自己的经验和传统,去瞎鸡儿解读的玩意儿。
但是,法国人看的相当懂。
《五月花》的神话,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埃及法老,见以色列民日渐众多,怕影响自己的统治,就设计害他们。法老奴役他们,让他们从事工商业。劳苦的工商业反而使得希伯来人口更加的增多。法老命凡是以色列人生下来的男丁都要扔到河里淹死……(清教徒、分离派遭到迫害)。
于是摩西在神的指引下,前往应许之地。但是在前往应许之地途中,很多人怀疑,于是神罚他们在旷野中漂流四十年……(清教徒1608年离开英国,前往荷兰,一直到他们离开荷兰之前,对应的都是神罚他们在旷野中漂流)。
最终,在旷野的漂流苦痛之后,神的选民签订了契约,终于抵达了应许之地——一群复古原教旨派的清教徒,必须要以色列复国且存在,因为预言中,以色列复国且存在,是“末日审判、天启降临”的前置条件。
如果没有,那么就按照出埃及记,再造一个新的“应许之地”。
大顺这边,新学一派中,自认为自己看懂的,不过是“乡约”、“契约”之类的玩意儿。
实际上,此时法国人可能要说一句:你们看懂了个锤子。你们这个禁绝基督教的国家,怎么可能看懂?
你们懂基督教吗?
比我这个囚禁过教皇、发过新教徒赦令、新教徒敕令、参与过三十年战争还他妈站新教一边的天主教国家更懂吗?
这是正统之争。
而法国一贯以来的态度,从来都是相当明确的:天下?基督教的天下?关我屁事,我只想当霸主,不想有基督教天下的天子。东正教不行,罗马教皇不行、圣公会不行、新教也不行。拆个稀碎,没有正统,或者都自认正统,这才是法国的态度。
既是传统,能和奥斯曼结盟渎圣,能把教皇抓起来。
也是启蒙,说把圣母院砸了,转身就改为理性圣殿了。
法国宁可让美洲崛起个新的“正统”,和欧洲传统正统们打擂台,因为就现在看来,问题不大。
可大顺这边,并不喜欢这样。
至少,从刘钰开始引导人参贸易开始,对美洲的思路,就是再造一个分裂的欧洲,四国瓜分,势力均衡,方便浑水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