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霍克有自己的判断,即便理论上他此时是军人,应该坚决地执行内阁的方针。
但在大顺参战之后,皮特内阁的很多方针的基础性假设就错了。
全球海洋战略的基础,是法国被欧陆战事拖住,军费向陆军倾斜,从而保证英国理论上能够独自面对欧洲的两个海军强国:西班牙和法国的波旁家族同盟。
之前,霍克当然是支持皮特的。因为他是海军,所以他知道英国海军的能力,豪赌一场,联葡萄牙,击败法国和西班牙,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
只不过,在大顺参战之后,这个问题就变成了英国需要以一敌三。
而大顺那边,有個和法国完全不一样的情况,那就是东亚没有普鲁士、奥地利,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英国。
他舅舅是管殖民地和种植园的,对于贸易问题,自小耳濡目染。
霍克压根就不相信大顺参战,是因为英国在印度的激进行动刺激到了大顺、威胁到了大顺的安全底线等等这些屁话。
他希望战争以一种英国承受了一定损失的方式结束,而不是真的把中法之间逼到海峡决战、或者登陆爱尔兰或苏格兰的地步。英国,输得起殖民地;输不起苏格兰。
在这种军队主将的自我意识下,大顺这边运送俘虏和尸体的征调的、法国原本计划用于登陆英国的船队,全程都在英国海军的监视和保护下,安全且顺利地抵达了敦刻尔克。
已经基本荒废的敦刻尔克,算得上此时法国本土受战争影响最大的地方。
舰队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留,很快就和从巴黎那边赶来的外交使团接上了头。
大顺这边要前往英国的是在欧洲逗留多年的田平,与陈青海亦算是熟人,以前在刘钰那也常见过面的。
开战之后不久,他就被英国视为“不受欢迎的人”,给送到法国去了。这事倒不是因为他帮刘钰搜集情报和技术的事暴露了,这种事,都是明摆着的,要不这年月的大使难道就是蹲在那吃喝玩乐的?
主要还是因为党争,开战之后肯定有人拿中国说事,攻击敌对派系,加上他和刘钰的亲戚关系,最后闹得沸沸扬扬,礼送出境。
此时两边会面之后,田平就把法国这边的外交大使给介绍了一下,晚上按照这边或者那边其实也一样的规矩,吃了顿饭,认识一下。
酒宴散了后,陈青海便问了一下,这法国大使是什么来头,法国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人这边得先勾兑勾兑,也得和田平说明白这一次去英国要干啥、准备达成什么目的。
再一个就是询问一下法国这边的态度。
虽然理论上说,军队的人不该干涉外交和谈判,但大顺这边的情况实在特殊。
英法之间的谈判,是军队打成什么样,然后外交官去谈判。
你拿这个岛,换我那个岛。比如历史上用梅诺卡岛,换瓜德罗普;用路易斯堡,换印度诸城。
大顺这边就完全不同。
印度的事,大顺压根没有列在谈判选项中:我就拿了,你能咋的?谈判,谈个屁。
而军队跨过了好望角,进入大西洋之后,军队本身就意味着目的。
或者说,大顺的外交谈判底线,军队的这群人,比大顺的外交部门知道的更早。这里仅限军队的高阶军官,将帅级别。
因为大顺要的东西,不是靠打几个岛拿到的。
而是靠军队威慑英国海峡舰队,靠巡航舰和商船,到处劫船,崩溃英国经济,实质上促成英国航海条例的瓦解;促成大顺商船夺取各东印度公司占据的东西方贸易市场,如西非、北美、地中海、加勒比等。
在这个大目的之外,大顺还要负责欧洲的势力重新均衡,以及北美的最终瓜分分界线。
这里面,既需要英国这边的态度,也需要作为“可疑的盟友”的法国这边的态度。
英国的态度还是很重要的。
类似于宋时的主战派、主和派……就像是七年战争结束后的对法和约,有希望直接逼死法国的、也有认为不要逼的太狠做出让步的。
因为国家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个正常的、不人格分裂的人。
大顺参战之后,英国内部肯定会产生诸多分歧和利益冲突的。
不是说大顺逼着英国打开关税,全英国就一定反对。比如那些早就对东印度公司不满的人,很明显也希望分一点东西方贸易的好处。
再加上英国本土的土地贵族和工商业金融资本之间也是存在矛盾的。在英国的粮食什么的可以继续出口的条件下,对于贵族而言,他们当然希望日用品和奢侈品的价格越来越低,这样他们就可以支付给农业雇工更低的工资。
大顺军方这边的高层,在开战之初,就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一仗、这一仗的战略目标要打成什么样”。
因为通信不便,加之这不是征伐周边以占领土地为目的的战争,故而必须从一开始就必须告知军方高层,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换言之,军方一开始就和政治、经济的诸多改革深度绑定;而反过来,军方内的新学一派挑大梁,他们也更容易理解这种“以贸易、市场、关税为目的的,与过去占地收税形式完全不同的战争”。
这种战争的胜负,实质上更多的是在对方的内部取得的。
英国海军部一直就有在本土种树的任务,这是他们的职责之一,英国本土也有树、也有工人、也有造船厂,真要是铁了心全面动员全民参与打这一仗拼命造船等,大顺肯定也吃不消。
所以陈青海去伦敦,本身就是军方这边的战略任务之一,需要用各种手段尽可能促成英国的“主战派”下台。
包括且不限于恐吓、忽悠、联络等等方式。
田平久在这边,既是这一次要去伦敦,那定是要提前勾兑一下的。
再者就是法国人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法国这边的人物,陈青海又不熟,最多也就知道一些历史战绩,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法国这次派出的大使,以及法国宫廷这边是什么态度,到了伦敦那边后,免不了还有一些和“盟友”的勾心斗角。
田平心里略略总结了一下法国这边的情况,便道:“法国这边,就和当初咱们和罗刹谈判时候差不多。面上我父亲是正使,实际上幕后陛下选的是守常去办的。要说法国这边具体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好说,法国这边主持的,是法王身边那个小圈子的人。算是内廷的人,在办外廷的事,那小圈子里的人我虽认得,可很难打听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
他这么一比喻,陈青海顿时理解了,有点类似于大顺这边,内阁六政府整一套东西、皇帝的小圈子又整一套东西,虽然肯定不一样,但内里差毬不多。
遂问道:“那这个大使,在法国也算是老勋贵家族的人呗?派他去,从人选上,可能看出来法国的态度?”
田平摇摇头。
“只看人选上,看不出来。因为无论身份、关系、头衔、还是他们这个贵族的圈子,这个大使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是接班黎塞留那个马扎然宰相家族的人,还是神罗的贵族、乱七八糟骑士团的骑士,顺带还是法兰西翰林院的博士。反正就是在英国那边,也有关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家之前有人给英国国王做过外宅,挺妖的,男女都能迷,在那边关系挺多的。”
“要说是为了搜集情报,他也合适,人脉广。”
“要说真的想和谈,他还是合适,级别够。”
“若说那个真正谈事的秘书,也就是国王小圈子里的那个人,我倒是也认得,交流过。”
“年轻,有为。好击剑、颇有任侠气,除了有女装癖好外,大致上你就把他当成当初去日本的史世用那般干那种事的。前朝锦衣卫、本朝孩儿军,大抵就是干这个的。国王小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可能知道。”
“还是那句话。”
“要是为了搜集情报,这小伙子也行,非常适合。”
“要是真的想和谈,这伙子可以直接沟通国王,也还适合。”
“只能是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也无怪田平看不出来,因为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从人选上看确实看不明白法国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正牌大使是路易·儒勒·马扎然。
红衣主教马扎然家族的后人,路易十四、路易十五两朝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奇葩家族。
路易十四的初恋,就是他们家族的,那是真爱。真爱到后来马扎然为了达成政治同盟,让路易十四娶了西班牙的公主,强行把侄女送走嫁到了意大利,结婚当然她老公居然惊奇地发现路易十四的初恋居然还是处,大为光火,因为这意味着这是精神上的真爱——既然娶了,那肯定是心理上已经接受了身体上是路易十四情妇的事实了,结果出乎意料,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情人的区别,还是挺别扭的,最后两口子闹掰,玛丽跑路。
到路易十五这一辈,在蓬帕杜夫人之前的宫廷情妇內勒姐妹花,还是是他们家族的。內勒五姐妹的姥姥,就是跑去给英国国王当情妇,男女都行,勾搭了英王的私生女小安妮的那个。
马扎然家族是星占师、催眠什么的,估计可能闺房里的技术上有点东西,靠着家族的女儿们,在欧洲各地都有亲戚。
贵族嘛,肯定乱。乱的越厉害,越奇葩,一般来说证明这个家族便是望族。甭说如今这个大使的家族名头,再怎么样,他头上还顶着个从红衣宰相马扎然那传承来的讷维尔公爵的头衔。
再加上他还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也就是田平说的法西兰翰林院的博士或者翰林——搞语法、标准法语、修辞、考古、史学的,是法兰西学院,不是法兰西科学院,是负责让欧洲宫廷都说法语的文化战线上的。
自然,确实,无论是真谈正事,还是为了搜集情报,其身份都是相当合适的,也确实看不出来法国这边到底是啥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