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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 第二五五章 “太空歌剧”

从另一个层面的技术上讲,其实理论上有两种思路。

一种,是移民,利用美洲和澳洲的六七十亿亩土地,缓解碾碎的痛苦。

另一种,是均田、并且保证很长一段时间内,土地无法拥有金融资产属性。

但,看似这是两种思路。

实际上,却是一回事。

能做到均田的,才有能力一年移民大几百万,而移少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反过来,一年移民大几百万,所需的财力、物力、基层控制力,又只能依靠均田获得。

现在,现实就摆在这。

北美,还有六七十亿亩的土地。

但是,太平洋如此辽阔,去一趟至少六个月,中途吃喝拉撒、补给后勤、开垦等待收回、水手海员、帆布木料……这些东西,成本就是每个人至少100两白银,至少的至少。

照着一年大几百万人的大规模移民缓解压力,也就是一年在移民一项上的支出就在大几亿两白银。

不均田,去掉地主这个中间商赚差价,去哪弄这大几亿两白银?

所以,在这个现实下,这两个思路,其实就是一回事。

而大顺的工业化问题,还是那句话,现在这情况,最大的难点,不是资本、不是货币、不是市场、不是技术,不是劳动力人口、不是原材料,这些都有。

最大的难点,还是第一种私有制的理想社会和执念,以及不想被碾碎的小农经济的挣扎反抗。

这就是为什么刘钰说,大顺的资产阶级想要成事,至少得有这样的本事:来十万、杀十万;来一百万、杀一百万;来一千万、杀一千万。

显然,这是不现实的。

这和传教士在大明时代,哔哔说两万西班牙正规军即可灭明,是一样的“所谓理论上正确的屁话”——你在风帆舰时代都能支持两万人的跨大西洋、太平洋远征了,你直接上月球得了,来大明干鸡儿啥?

既然这是屁话,那么就必须得换一种思路。

也即刘钰说的,给个窝窝头,饿不死、别起义,扛到一百桌菜全摆满的时候。

表面上看,皇帝也是这个思路。

但实际上,以刘钰对皇帝的了解,以及大顺一开始建立的那种相互制衡的体系,乃至于这些年改革过程中皇帝的“内外有别”的平衡思路……

如果皇帝不是有意在试探什么,而是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心的话。

那么,刘钰大致是能猜出来皇帝的思路的。

这和思路的前提,就是“均田”、“限田”在大顺,或者说在一部分士大夫的理想社会构想中,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正确。

也即,在“大义”上,朝廷是有“均田”这个行为的大义的。

有大义。

可做成事。

这两个的区别,可是大了去了。

现在,皇帝确信,在能力上,做不到均田。

做的话,搞不好就是王莽改制,天下大乱。而且,很可能彻底崩了,直接暴死。

所以,在刘钰所谓的“一人发个窝窝头,撑到百桌菜做完”的思路下,皇帝的想法也就大概可知了。

前朝撑了二百多年。

皇帝觉得,按照这个周期,如果一切不变、照旧统治,加上诸多改革、沿海工商税收等,大顺在内部延续旧的统治方式,也撑个276年,似也可能。

现在大顺从西安开始算起,也已经百余年了。

理论上,旧的那一套,还能再撑个百余年。

也就是说,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折腾,那么就算大顺也能撑276年,那么现在至少还有个百余年的国祚。

而皇帝认为的鸩酒,是说,已经开始了折腾,工商业的发展太快,资金聚集的速度太快,在货币改革后兼并的速度也会飞升。

如果不解决,那么这百余年的国祚,可能也就剩下几十年了——按照传统的兼并、轮回思路。

而现在,依旧还是内外有别的思路延伸、或者说从大顺开国就开始的那种制衡思路两种选官体系的变种延伸,封闭内部。

内部也就还是按照旧体系运转,理论上,一切照旧,再加上现在先发地区提供的布匹粮食白银军官团等,那不也能撑到276年?

既然说,在刘钰看来,皇帝脑子里装的,就是变形的洋务运动思维,是技术派。

那么,皇帝所谓的解药,就是皇帝说的“王谢燕”。

也就是他在西苑的这片亲耕田里用的肥料、蒸汽抽水机等。

那么,假使大顺内部延续旧思路,也能撑到276年,那么还有百余年的时间,这解药能不能研究出来?

在“解药”研究出来之前——至少,在皇帝的纯粹技术角度的思路,这东西就是解药——先发地区的发展,又可以提供税收、金银、物资、军队,既方面赈济、也方便镇压。

如果能的话,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问题。

即,在“大义”上,传统朝廷是有“均田”这个行为的大义的。

哪怕是满清,乾小四时候,有人上限田、均田的奏疏,也只是不办,嘴上还得说这“合乎正道”,而不是直接以“通匪”的罪名抓起来枪决。

办不办,是一回事。

这件事有没有“大义”、是不是“政治正确”,是另一回事。

想办,但办不成,又是另一回事。

将来,如果说,解药研究出来了。

也即皇帝认为的,化肥批量制造、铁器便宜的家家弄得起、抽水机可以快速普及到每一处河流、黄河改道工程彻底完工等。

届时,内部按照固有的周期,也差不多该到了轮回的时候了。

到时候,朝廷是否可以自己举起“均田”的大义,在内部搞均田、限田、或者赎买的改革,达成儒家复古派的“惟农有田”的状态,再续276年?

同时,在完成均田后,反手一波,借助小农的力量,完成先发地区产业的官营,复《周礼》的理想化社会模型?

现在搞均田之类的改革,皇帝看来,力量不足,容易暴死。

而且,就算不暴死,将来怎么办?

唐代的土地制度,也没撑几年,就瓦解了。只怕到时候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所以,现在搞均田、限田、或者赎买的改革,就算能完成,那么对大顺王朝而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等到内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周期轮回基本要到的时候,改一波,最起码,还能续一阵。

大唐均田制,不也撑到了唐玄宗时候吗?

同样的。

就先改,基本就是暴死的结局。

而将来,先发地区继续发展。

到时候,凭借先发地区的资金、税收、物资、粮食、布匹、军火,以及实学新人的人才储备,理论上是有完成均田限田改革的力量的。

均田限田一旦完成,再改革科举制,而不是废除科举制——保留科举制,但改革科举的内容,增加实学作为考试项目。

先借助先发地区,完成内部的均田。

再借助均田的人心所向,反手压住先发地区的商人阶层。一旦内部稳定,反手就把先发地区的产业收归官营。

到时候,亩产不说八百斤,就算亩产五百斤;又有铁器便宜;又有交通便利;又有蒸汽抽水灌溉而保水旱……

大顺,是不是也有汉兴四百、周存八百之运数?

对皇帝而言,二三百年的周期,他还是知道的,也没指望千秋万代。

对皇帝而言,只要还没咽气,那就要死死抓住权力。

但咽气之后的事,他还是希望王朝延续、子孙延续的。

现在,皇帝牢牢地抓着权力。

而且,如果不折腾,基本上大顺也就是二百来年的国运,甚至可能更低,因为人口爆炸的太快。

那么,既然如此,借助那些过去的经验、像是梦魇缠绕一样的传统,皇帝生出这样的想法,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虽然说,这也算是一种“我死之后、洪水滔天”的思路。

反正我只要不死,我就要牢牢抓住皇权。

而若我死了,可能这么折腾会炸、但也可能这么折腾能有汉四百、周八百之运数。

那么,何不折腾?

粗听起来,理论上可行。

但这个可行的基础,或者内核,依旧是旧时代的思维。

仍旧是小农经济占有统治地位下的思维方式。

甚至可以说,依旧是标准的封建王朝的思维方式。

无非就是:

水利工程、滚车灌溉,在皇帝的脑子里,换成了他见识到了的蒸汽抽水机。

大运河、漕运船,在皇帝的脑子里,换成了他见识到了的铁路、海运。

官营的织造局,在皇帝的脑子里,换成了他幻想的化肥厂、钢铁厂。

科举制,八股文,在皇帝的脑子里,换成了带有实学学问的科目举试。

皇帝没见过新时代。

皇帝只是见到了铁路、蒸汽机、硝石肥,这些在新时代的一些产品。

但这不代表他就能见识到新时代的模样。

最起码,在皇帝的脑子里,是没有“工人”这个概念,并且也完全不可能理解,将来有朝一日,工,才是主导时代变革的力量。

皇帝再以旧的一切,配上“洋务技术”,幻想他脑子里的新时代。

本质上,这和太空歌剧、未来世界幻想的冷兵器机器人、生产力极度发展都飞出太阳系了居然私有制和家庭还存在、人类都他妈银河作战了居然还有帝制之类的玩意,差毬不多。

只是在现有的社会关系、社会意识上,增加了一些幻想的技术而已。

所以,皇帝觉得可行。

而刘钰,不只是见识过化肥、蒸汽机这些技术。更见识过未来的时代。

所以,刘钰确定,不可行。

因为,皇帝忘了考虑一件事:新的生产力,会带来新的生产关系、社会意识、以及新的矛盾、新的阶级。

皇帝只是在大顺这个封建王朝的原始逻辑上,为大顺加了点技术幻想。

浪漫点说,老皇帝的想法,算是大顺特色的蒸汽朋克、太空歌剧。

只不过,技术,是作为维多利亚蒸汽朋克里的“魔法”而存在的——一种超脱生产力、生产关系、阶级等范畴的,抽象的力量。

在这个幻想里,魔法只是魔法,不会导致意识形态、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变革。

和太空歌剧里的先进技术,一样,只是抽象的、超脱于社会的一种力量,不会导致意识形态、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变革。

仿佛,时代被静止于现在,只有技术的进步,而无关于人,亦即这个人的一切社会关系总和中的社会关系的变化。

其实,也即一种特殊的“洋务运动”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