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宫廷里一片纷乱,平日热闹的宫廷清清冷冷,墙角踩踏过的残破芙蓉奄奄一息,东倒西歪的器物凌乱,丝绸帷幔于晚风中飘摇......
这样破败的景象,看着也触目惊心,令人心神不宁。
花蕊夫人安抚住众人,让剩下的人已经各司其职,生活还要继续,这么多人要吃喝拉撒,再乱也不能停。
为让大家安心,她也只能答应会想办法。
于是嫔妃回到宫中,宦官和宫女各司其职,厨子也开了伙,她甚至亲自下厨帮忙才让大家吃上饭菜,因为人手已经完全不足。
即便再恐惧,再不安,人还是要吃喝拉撒的。
待到傍晚,突然有宦官来报,说陛下来了。
花蕊夫人连出去迎驾,陛下神色有些憔悴,被两个宦官扶着进来,她请安之后陛下只是点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却一直没说话。
她不明白,但很聪明觉得肯定又事。
于是以给陛下添茶为由离开,还示意陛下身边一个宦官跟过来,私下一问那宦官才难为情的说出缘由。
原来御膳房的厨子收拾行李跑路了,找不到人伺候,他们和陛下已经饿了半天,陛下身边还剩下的宦官和宫女不多,都是近宠,十指不沾阳春水。
花蕊夫人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也明白陛下为什么不好开口了,连叫来自己宫里的宦官和宫女,去厨房忙活起来。
过了一会儿给他们弄出来吃的。
饿了一天,陛下也不好矜持,吃完之后花蕊夫人让陛下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过来一块吃,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想必也是饿了一天,国主却突然哭起来。
众人吓得纷纷停住碗筷。
花蕊夫人连奉上茶水,然后道:“陛下怎么了,我们都在呢,大家都在。”
孟昶今年已经四十一,眼泪根本停不住,摇头道:“朕和先帝父子两代,养了他们四十年,结果大难一来,竟人人弃朕而去,连口饭也吃不上!”
“陛下,我们都在,我们都在为陛下想办法呢,有我们在这,陛下别说吃口饭,想我们会一直服侍左右。”花蕊夫人连安慰。
“你们真的不会离朕而去!”孟昶紧紧握着她的手问。
花蕊点头:“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弃陛下,臣妾心里虽然害怕,但对陛下的恩宠一直记在心里,我原本只是个低贱歌妓,沦落风尘,陛下不仅让我入宫,还在摩河池上为臣妾修了水晶宫。
臣妾的尊贵身份,享受和荣华富贵,都是陛下给的,恩情犹再生父母,无论如何也离弃陛下。”
花蕊夫人一番深情的话让孟婵动容,也安心不少,便开口:“朕已经让李昊去写降表,明日就会送到周军大营中去。”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些花蕊夫人心里松了口气,她甚至发现周围人都松了一口气。
即便她感激国主,也说了要不离不弃的话,心里也想过若有万一只能一起赴死,但死并不容易,天下很少有人有去死的勇气,多数不过嘴上说说罢了,特别是活的越好的人越舍不得。
花蕊夫人这才试探性的问:“陛下,周军会杀人吗?会放我我们吗,听说史从云杀人不眨眼,在江南也做了很多坏事.......”
问出这句话后,花蕊夫人明显看到国主眼神中的一丝慌乱。
不过他很快道:“定会没事的,周军的使者已经保证,他说史从云绝不杀一人,也会保全皇族,只要不抵抗,不动国库。”
但其实国主肯定是明白,她问的不只这个,她还说了江南的事。
天下人都知道史从云是个杀人如麻的好色之徒,他打南唐的时候直接抢了唐国的王妃;六年前打蜀国也受了王昭远的美人贿赂而退兵,如果他和他手下的虎狼之师真的冲到皇城来,宫里的嫔妃宫女还有上万,在她宫里避祸的就有一百多人,还有她,她们要怎么办?
会遭受什么样的罪和折磨?以后可如何做人,只怕再无法立于世间,被世人接受,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传闻史从云不是好人......
陛下闪烁言辞,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花蕊夫人心里凉了半截却不敢戳破,她冰雪聪明,心里也明白了。
她喜欢诗词,知书达理,读过很多书,其中就有史书。
以史为鉴,知道到了这样的时候,君王不会管她们的。
就像后晋皇帝,被辽国人掳掠到北方,辽国人要他的妃子,要他的爱妾,要娶他的女儿他都给了,没敢一句异议,那还是中原大国的皇帝,都是是为了活命。
当初燕王,为自己活命连太子的头也能送给秦王,她们这些女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在心里过多苛责陛下,只是完全看清了。
陛下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也是人,他也和自己和所有宫里的宫女、宦官、嫔妃一样怕死,也不敢忤逆史从云。
见她不说话,陛下又连开口说:“我们孟家无论如何也立国三十多年,天下人都知道名声,他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嗯,有陛下的庇护,臣妾也安心了.......”花蕊夫人强颜欢笑行礼答应。
国主点点头,之后没停留多久便匆匆带着宦官走了,也许是怕她们问出更加让人难堪的问题来。
待陛下走后,宫里不安的气氛反而加重了。
陛下并没有给准话,所谓不太出格的事是个令人心慌害怕的模糊保证,大家更加不安了。
第二天,宫里的人更少了,乱成一团,花蕊夫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几个宦官和没走的宫中禁卫,登上成都西南角的城楼。
从这里看去,成都城外的情景尽收眼底。
不远处的羊马城和主城墙之间空地上不少士兵慢悠悠往返,长长的羊马城头往来的士兵不多,许多人直接懒洋洋半躺在城头,零零散散,还有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说话甚至赌博的,根本不像打仗。
再远处,周军营帐整齐林立,目光所及黑压压的军帐和往来人马从天那边的群山脚下,像一片方方正正的规整黑云,一直蔓延到城外数百步。
大量的鹿砦拒马等罗列前沿,外围众多整齐列队的士兵往返巡逻,不少骑兵队伍在四处游弋,一切井然有序,充满难以阻挡的力量感和森严感。
北面还有不少旌旗和人马在移动,是周军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从南面来,人越来越多。
只看一会儿,心里就生起一股莫名畏惧感,就觉得成都肯定顶不住那样雄师的进攻。
“东军太厉害了.......”她身边的禁卫忍不住感慨。
即便不感慨,大家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蜀国已经三十年没打仗,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和羊马城上的蜀军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这一下更让花蕊夫人害怕,如果周军随便就能打进来,那城里的人更没有谈判的资格,史从云会更加肆无忌惮。
她慌乱的扪心自问,自己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让史从云东西放过她和她宫中的宦官、宫女和嫔妃一马?
她原本指望陛下能保护她们,能为她们在史从云面前开口,但从昨晚的对话中她就明白,陛下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很明显,孟氏皇族能够保全,但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陛下没法保护她们。
花蕊夫人心里凄凉痛苦,思来想去,她恩宠隆重,华贵的水晶宫,为她种下的满成都的芙蓉,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没有一点作用,保全不了她宫里那一百多人。
遥望远处周军大营里数里外可见,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帅旗,她心里凄苦发现,事到头来,她或许能让史从云感兴趣的,唯有自己的姿色.......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在大军入城之前见史从云一面。
她真是天下最恬不知耻,不守妇道的女人,往后会受万人唾弃吧,花蕊心想,想着想着,竟不由得落下泪来,旁边的宦官见状连问她怎么了。
花蕊摇头,只道:“城头风大,迷了眼;我会想法子让史从云放过大伙,等周军放人,有机会你们就快些走吧,别再回来了。”
随即对身边的禁卫道:“你们知道李昊相公家在哪吗,带我去见见他吧。”
皇城里的恐慌史从云并不知道,他自有自己考虑的事情。
党进气哼哼的跟他说还不如让他去,怕窦仪吓不住人。
史从云大笑,告诉他要说忽悠人,十个党进也比不了一个读书人,党进还是不服气,史从云没跟他争。
之后,东路军的董遵诲,罗彦环带着潇湘军和荆南军来向他汇合,并立即来拜见他,向他汇报一路的战况,围困成都的大军再次增兵到四万人左右。
而剩下的则还没有到,从遂州到成都有一段路。
史从云让小黄花给他擦了皮靴,亲自骑马去检阅两支部队,和将士们打个招呼。
潇湘军是长沙的驻军,荆南军是江陵的驻军,都是当初他灭了南平武平之后健力多额,除了一些骨干,士兵招募的都是本地人。
这两支军队建设他很重视,因为荆楚也就是后世的湖南湖北,汉代荆州,是天下之中,控制四方的要道。
循长江水道行进,可西上巴、蜀,东下南唐、吴越;向北溯汉水而至汉中,往北通达关中,而往南则直到南汉,后世广东、广西。
史从云在这里设军,不只是冲着蜀国和下游的南唐,还为将来跟长远的对付南汉,收复广东、广西、海南岛、越南北部等地作打算。
除去中央禁军,他最重视的就是这两处自己亲自下令成立的潇湘军和荆南军,还派了两个大将,李处耘和李汉超去管这两军。
而且因为湖南、湖北这地方是天下交通枢纽,四面八方的人,无论南下北下,东进西出都容易路过,广泛的交流带来开阔的视野和见识,也使得这片地方自古以来就人才辈出。
史从云亲自骑马检阅部队,慰问两军士兵,同时也亲自跟他们宣讲来蜀地作战的纪律和注意,同时也给他们讲了自己对两军的重视,他们以后的使命。
史从云发动巧舌如簧,这是他的天赋技能了,很快获得人心,鼓舞士气。
他确实也不是吹牛,这次来蜀地打仗,只是把这两支军队拉出来训练训练,见见血,往后南汉、南唐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下午,史从云巡视一圈大营,去冯继升那看了一下攻城器械建造进度,和冯继升聊了一会,两人都为大炮没拉来打两炮遗憾万分。
下午些时候,史从云回到大帐休息一下,小黄花用铜盆给他打来清水,洗了脸然后吃了伙头军送来饭菜,太阳也开始西斜,他兴致冲冲的在大帐里一面给老婆写信,一面和蛮子小姑娘研究人体构造,为这个时代的科学发展做出一点微小贡献。
不过正当他兴致冲冲不亦乐乎,忙得满头大汗时,外面有人回报,说蜀国派使者来了。
史从云脸色不快的除去,接近了成都城里出来的使者,是一个文士,说是翰林院学士叫韩保升。
他十分紧张的说的说明天蜀国的丞相和太子会亲自出城送来降表,如果他接受,后天一早成都会打开大门投降。
史从云心里正因为被打断科学研究十分不快,便随便摆手道:“就这么办吧,还有,你的名字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那翰林学士一下吓得手脚发软,直接跪在他面前道:“请上国大帅恕罪,下官不敢隐瞒,家兄韩保正乃蜀国前锋大将,不知天命抵抗上军,实在情非得已.......”
史从云这才反应过来,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怕,原来这韩保升是韩保正的弟弟,韩保正就是他们在西夏抓住的那个蜀国前锋大将,难怪他突然这么害怕。
史从云火气还没消,不过不是气韩保正跟他们打仗,而是打扰史大帅和小黄花的好事。
随意道:“起来吧,本帅没怪你的意思,你哥还活着,某关在西县,他虽然不识时务,也是个力战到底的汉子,好过你们蜀国九成九的兵将,这件事不用担心。
回去告诉你们那宰相和太子,就约好明天送降表,后天开城投降,做事麻利点。”
韩保升惊异看他一眼,连拱手谢恩,随后才退出去。
等他走后,史从云心里大喜,这就是说两天之后成都就是他的了!
一高兴他突然想念诗,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一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只觉得很想念......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