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醉回到住帐后的事情,莘迩虽记不太清了,却有印象,瞅着忙忙碌碌的阿丑,他想道:“不好直接问吧?”心中惭愧,酒意下没有轻重,似乎粗暴了点。
阿丑除面颊红润外,并无异样,晚上的经历让她放了心,不再担忧莘迩会把她卖掉了。
她手脚勤快地帮莘迩盥洗,为他扎好发髻,伺候穿衣,然后探询的看向莘迩。
“唤他们进来。”
秃连樊、兰宝掌、乞大力等小率鱼贯而入,拜倒行礼。
莘迩亲把兰宝掌扶起,吩咐余人起身,说道:“都坐下罢。”
诸率没有坐下,围住莘迩,七嘴八舌的说话。
秃连樊关切地问道:“大人,听说昨天遇险了?受伤了么?打紧么?”
“如无宝掌援救,与你们诸位就不能见面了。”
莘迩示意诸率让开,拉兰宝掌入座,端端正正冲他揖礼,诚恳地说道,“宝掌,我今在你们部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点牲畜、奴仆,不足以报你的救命之恩。待从主上回到王都,你如愿为官,我向主上求之;你如不愿,绿洲、牧场,随你所欲。我家便是你家。”
兰宝掌坐着马扎,双手放在大腿上,扭来扭去,局促地说道:“大人遇险,我正好在周近,怎能见而不救?这是该做的。”
换了秃连樊,这个胡坐他都不会坐;如是乞大力,大概会先坐下,然后再起来,表露忠心。兰宝掌是个没眼色,不会说话的,然亦因此,言语朴素,才显真情。
乞大力在旁唉声叹气。
“大力,你怎么了?叹气作甚?”
“小人在懊恼,当时为何不在大人身边。我如在大人左右,怎会使大人陷入险境!”乞大力叉手腆肚,状似慷慨的说道,声音太大,带得肥脸抖动。
莘迩瞧他两眼,心道:“弃老子而逃的众牧里头,老子一眼就看到了你,肥鸭也似,打马豕突,数你窜得最快。当老子不知么?呸!你这鸟货,此时却来卖巧,端得脸憨皮厚。”便要戳破他的谎言,想了一想,又心道,“就算戳破他,不过逞嘴快而已,没甚用处。罢了,我且难得糊涂。”说道,“是啊,是啊,你的忠心我知道。再打仗时,我一定把你留在我的左右。”
乞大力心道:“留我在左右么?唉哟,我不能再多说了,否则弄巧成拙。”便说道,“磨盘砸在石头上,小人的生性,实打实。大人说到哪儿,小人就听到哪儿!”
磨盘是石头做的,所以说砸在石头上,叫做实打实。想起了乞大力上次说的那句裤裆里那物放屁,棍气儿。莘迩不觉又看了一看他,心道:“这憨货倒是个语言的宝库。”
自己对乞大力不错,对骑从们更是厚养,为何在危急之刻,他们中无有一人肯舍命来救?昨天打完仗,莘迩利用给令狐奉办各种战后事宜的空当时间,已经把此事想通了。
欲得人死力,只靠轻财厚养和卑己下士是不行的,要有前提。
莘迩把前提分作了两类。
一类以人为本,关键的要点在於“识人”。
要能从芸芸众生中,识别出强烈认可“忠义”价值观的人。
如兰宝掌,如索重。
兰宝掌并未得到非常不同的待遇,可他在危险的关头,驰援救下了莘迩。
原因何在?因其讲义。
他与秃连赤奴的关系不亲密,却为秃连赤奴抱不平,追殴秃连樊,是出於“义”。莘迩没有很特殊地对待他,甚至鞭打过他,他却冒险援救莘迩,是因为佩服莘迩领他们获利的能力,尊敬莘迩给他们分配战利品时的公道,以及感念莘迩的赠槊之情,也是出於“义”。
索重少年时与令狐奉为友,及长,二人并肩作战,交情亲厚,令狐邕登位,他却开始与令狐奉作对,原因何在?因其讲忠。是以兵败,不求饶,正冠而死。
找到此类人,利用此类人的价值观,厚养之,给予恩情,从而得到他们的效死,这是第一种收获死忠的办法,可称“王道”。再一种,可称“霸道”。
霸道者,便如令狐奉。
莘迩对令狐奉绝无忠诚,却数次奉令犯险,原因何在?两人目下利益攸关仅是其次,主要则是因为令狐奉的性格和手段。令狐奉为人猜忌,心狠手辣,起异心者如秃连赤奴,转瞬惨死,全家被杀,在这样一个有智谋、有权术、杀戮果断,行事常出人意料的人面前,谁敢不忠?
想通了厚养无用的缘故,莘迩也就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改变了。
对兰宝掌,以“王道”待之。
乞大力此人,杀掉他没甚好处,并且可能还会引起其部种落的离心,会不利於将要进攻王都的战事,既然他讲出了忠心耿耿的漂亮话,那么就暂装糊涂,拿住他的话,留待后用。
对从骑们,莘迩本意不想治罪的,大难临头各自逃,人之本能,他理解他们。可又不能不治罪,除非以后他不再领兵。领兵想来是必然的,那么此六骑就必须按军法惩处,要不然,有这个先例在,於日后的战场上,还怎么约束亲兵、部曲死战?慈不掌兵,意即在此。
因是,对此六骑,莘迩决意行使“霸道”。
依照军法,作为亲兵而临危弃主将,此乃枭首之罪。
莘迩引诸小率出帐,十二个从骑都已经来了,皆在帐外。
那六个弃他不顾的从骑,俱垂目下视,不敢看他。
莘迩叹了口气,令他六人出列,当众宣告他们的罪过,那两个后逃的甲士虽有过欲救过他的举动,可最终仍是逃了,亦无能得免。莘迩宣六人罪毕,将之付与甲士,命按军法杀之。
余下的六个从骑,此时对莘迩,已经不再只有感激,并多了畏惧。
莘迩温声对他六人说道:“刘翁给我说了,昨日战时,你们在部中跟从刘翁,作事得力。功劳给你们记下,等打下王都,一并酬赏。”
昨天接战前,令狐奉使人赶着部分老弱,装作向北逃跑,引起了留在帐区的一些胡牧家属的骚乱,此六从骑听从刘壮的指挥,配合监管的唐兵,在平定骚乱中立了点功劳。
六骑皆道:“愿为大人效死。”
这类的话,莘迩现下是不会信的了,一笑了之。
处理完了从骑的事情,莘迩与诸小率又回到帐中,问询他们各自种落的伤亡情况。
胡牧於昨天的战斗中,起的多是诱敌、骚扰的作用,没怎么打近战。硬仗的话,只有阻击邕骑朝沙丘冲锋那一场,而且是很快就溃败散逃了,故此,总的伤亡不多。
莘迩记下他们各种落的伤亡数字,对他们说道:“我这就去求见主上,为你们讨要抚恤。宝掌,你跟我一起。”打发了秃连樊等人回去,自带兰宝掌前去求见令狐奉。
半路上碰到了令狐奉遣来召他的人,於是共至大率帐。
郭白驹已经死去,尸体没有被移走,仍被插竖在木上。留下好奇观看郭白驹惨状的兰宝掌在帐外,莘迩进到帐中。
帐中有麴硕等三四人。
令狐奉比莘迩起得早,刚与麴硕等议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见莘迩来到,意气风发地对他说道:“阿瓜,我要趁胜进军。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天,咱们就兵发王都!”
“明天?”
“怎么?你不想早日回都么?哈哈。”
“小臣自是盼能早日扈从主上还都登位。”
莘迩手里拿着记录各种落伤亡人数的纸,令狐奉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小臣督下各种落的伤亡情况。”
“哦,给我老舅罢。由军中统一给以抚恤。”
莘迩应诺,把纸呈给麴硕,退回帐下,问道:“主上的旧部们,可联络好了么?”
“你不知么?我昨天便遣人分去各郡,给他们传达捷讯,令他们於接讯当日就即起兵。”令狐奉笑道,“昨天一场大胜仗下来,王都守军的精锐损失过半,索重授首,郭白驹身死,狗崽子已是束手待擒,打王都,用不上他们了,使彼等於州郡响应便可。”
莘迩心道:“确是如此。”答道,“小臣请率督下胡牧,为主上打个前哨。”
“此任用不上你。不过却有一任,你需现在去办。”
“请主上示下。”
“你把泽边胡人们的羊马牲畜都聚起来;把他们的家属分编成营,也集合起来。”
莘迩怔了下,问道:“主上要带着他们去王都么?”
“我承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一万多户啊,占我国中士籍民户的六七分之一了。把他们释掉,总得从别处补充。”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说道:“主上要把泽边的胡牧纳入士籍。”
“正是。”
莘迩无语,心道:“这些胡牧好端端的在泽边放牧,生活艰苦了点,然而自由自在,不知欠了令狐奉什么,短短时间内,死了两个大率,为他打仗卖命,现下被其驱用,将来名入士籍,世代等同如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