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笑道:“明公对朔方真可谓是念念不忘。”
莘迩意味悠长地说道:“我念念不忘,只是不知,是否能有回响。”
“……,明公,念念不忘与回响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么?”
“念念不忘者,念头是也;回响着,回声是也。念头又不会发声,哪里来的回响?”
莘迩无话可对,心中想道:“用我前世的话说,这唐千里,诚然是钢铁直男。”只好笑道,“卿言之有理,是我类比不当,说的差了。”把案上左氏看过的那份洛阳之战的情报,叠好放回到秘匣中,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确然如此,从那情报上摸到了一点腻滑,或是左氏留下的汗渍,并嗅到了一丝香味,许是左氏体香的遗留,回想左氏方才那热烈的眼神,心头不禁又是一荡,他赶忙压住这份情愫,转回话头,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千里,你意下何如?”
“明公是问我,朔方是否可趁机取之么?”
“正是。”
唐艾摇动羽扇,洒然笑道:“明公若是不嫌艾不自量力的话,好有一比,英雄所见略同。”
“哦?如个略同?”
“此亦艾之所念也!”
莘迩大喜,说道:“千里你也觉得朔方,我可趁机取之么?”
唐艾说道:“然也!明公,那洛阳,要是蒲茂久攻不克,则朔方,咱们还真不好去打;可现今洛阳已为蒲茂所得,邺县距他只有咫尺之遥,面对这样大的诱惑,艾料他短期内,至少在与贺浑邪分出胜负之前,定然不会甘心还师关中的,如此,就恰好给了咱们趁隙夺取朔方的良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果蒲茂没有能打下洛阳,那么他虽然无功於魏地,却势必会随之就还师咸阳,如此,定西自也就没了趁隙夺取朔方的机会;可现在蒲茂却把洛阳打下来了,看起来是开疆拓土,威风大振,然而正如唐艾所说,他接下来,却肯定会觊觎邺县,这样,他就不可能会很快便率兵返回咸阳,如此一来,则也就给了定西趁机攻取朔方的机会。
这到底是蒲秦在开疆拓土,还是蒲秦给了定西进一步改善本国所处之战略环境的良机?
实在不好说。
莘迩叹道:“千里,不是我对朔方念念不忘,委实是此地对我定西太过重要!咱们定西孤悬河西,北为柔然,南为不毛之地,而我定西之东界,从南到北尽与蒲秦接壤,咱们定西是被三面包在了中间啊!不管是欲复中原,还是保我定西安稳,就都非得把朔方掌控入手不可!”
前世的时候,莘迩听说过一些内陆国家,为了能够得到一个出海口,而历经数代,对外战争不止的事情,现在,他特别能够理解这些国家了。
每次观看定西和周边国家的总体地图,看到被柔然、南边的群山、东边的蒲秦包在中间的定西,莘迩总会有好像一个人被裹在了袋子里,无法露头呼吸,出不来气的感觉。
经过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数次在秦州、蜀中等地的用兵,定西的战略环境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打通了与江左的道路,算是为定西夺下了一个南边的“出海口”,可只靠一条腿走路,怎么看也不保险,就比如孟朗上次对秦州反起的大举反攻,一次战役,一次失利,就差点把定西打回原形,是以,莘迩认为,必须给定西再开辟一个“出海口”,用两条腿走路才行,非此般,就不能够彻底扭转定西先天的地利不足之严重问题。
那么这第二个“出海口”,当然就是定西北边与蒲秦接壤的朔方郡了。
如果能把朔方郡纳入控下,朔方郡在北,秦州在南,两地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就不仅可以根本上地改善定西的战略环境,并且还能够以此南北夹击之势,对蒲秦的咸阳造成威胁。
也就是说,拿下朔方以后,不止是有利於定西的对外扩张,从战略态势上讲,定西由此也即可从“主要以防御蒲秦为主”,转为“对蒲秦攻守兼备”了。
除此以外,还有三个好处。
朔方北邻柔然,占据此地以后,柔然若是再经西海郡入境抢掠定西,那么定西就可以从朔方出兵,或把西海等郡的损失,从柔然别的部落那里抢回来,或干脆配合西海郡,进攻柔然入侵之兵的侧翼、后方。这是一个好处,能够同时大为改善定西北边的环境。
朔方东南边是雁门、太原等郡,过了雁门、太原,就是冀州的诸郡,有了朔方在手,当河北、中原再起如似现下秦、魏、贺浑邪这类的混战时,定西也就可以趁机捞些好处,不至於像现在,只能坐观,无从插足。这是另一个好处,有利於定西抓住一切有助於其发展势力的时机。
朔方东邻鲜卑拓跋部,从拓跋倍斤积极地控制代北之地,竖立威望,和如下不理会慕容氏的征召,就可以看出,他颇具野心,若是拿下了朔方,定西便能与拓跋倍斤的地盘接壤,是不是可以借此,与拓跋倍斤形成一个正式的结盟?就如之前并、幽等州的唐室刺史利用段氏鲜卑制衡匈奴等胡一样,也利用拓跋倍斤,增强定西的实力?自然了,这个盟约若是结成,定西与拓跋部间,必然会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定西可以利用拓跋,拓跋同样也会利用定西。对於这一点,莘迩还是很清楚的。但只要对双方有利,在需要对方时,互相利用亦无不可。这是第三个好处,有可能使定西得到一个相对强大的盟友。
从后边三个好处来看,打下朔方的意义,比打下秦州三郡的意义更为重大。
这也就是莘迩为何一直看重朔方,几次图谋此地的缘由。
唐艾很明白朔方的价值,对莘迩的话深以为然,说道:“明公,为了吸引虏魏的兵力,减轻攻打洛阳的压力,蒲茂把原驻守朔方的苟雄及其所部,调派入了虏魏的并州,苟雄和伪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现下正围攻雁门、太原。朔方的守备现在正处於一个空虚的当口!不止其郡内兵马不多,并且最近的邻郡上郡,现下也无兵可以援它。明公若有意夺取朔方,此正用兵之机!”
顿了下,唐艾复笑道,“方今初夏,朔方北地,气候凉爽,也正宜於征伐之时!”
“千里,如用兵朔方,你以为择何人为将为好?”
唐艾长身而起,持着羽扇,如持利剑,昂昂然地说道“艾不才,敢请为明公占取此郡!”
“卿?”
“明公觉得艾才不堪此任么?”
“以卿之能,取朔方自是手到擒来。我非是不信卿之才能,只是千里,一则,你才从我攻蜀,继又收复秦州,从去年到今,戎旅劳顿,你着实辛苦了;二来,而下三省六部刚刚得行,兵部诸务,亦正是需要依赖卿力之时,也离不开你啊。”
“明公要不舍得我去的话,现今都中,能担此独率一军,讨伐敌国,方面之任的,论资历,也就只有麴爽、曹斐了。然此二人,皆不可用。”
麴爽好歹是尚书令,用之攻打朔方,未免“大材小用”。
曹斐的军事能力,莘迩、唐艾都很清楚了,派他去,难以放心。
莘迩为难,也正是为难在此,就再问唐艾,说道:“除麴、曹之外,还有何人可用?”
唐艾想了一会儿,把攻蜀之战、秦州之战这两次大战中给他印象最深,而现下俱在谷阴军中的几个人的名字道了出来,说道:“攻蜀、收复秦州两战,张韶、高延曹、秃发勃野、李亮,俱立功劳。艾观张韶接战,宽便而能得将士死力,高延曹勇冠三军,巧取褒中,亦有谋也,勃野临敌,颇有机变,李亮四斫虏营,终获其成,其长在败而不馁,此三人,悉似可用。”
莘迩琢磨良久,说道:“李亮位卑,历战不多,勋劳不足,不可担此重任;延曹、勃野所部,俱是骑兵,他俩没有指挥步兵的经验,也不可任;张韶虽坚勇有缺,然治军有方,可矣。”提到张韶,莘迩想起了一事,笑眯眯地问唐艾,说道,“千里,你有没有收到过张韶的‘小意思’?”
张韶从西域来到谷阴时,随行带了百余的西域美女,他到谷阴不久就率部投入到了收复秦州的战中,也就罢了,然在他跟着莘迩还师回来以后,却是一如他早前在西域招待莘迩等人的旧事一样,把那些带到谷阴的西域美女,连着数日,分别赠送给了朝中权重的一干大臣,每次赠送,都附带一句他的口头禅“小小意思”。
唐艾哈哈一笑,说道:“收是收到了,唯是言语不通,她们唱的那些歌,艾也听不懂,舞倒是好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公,艾举荐张韶,可不是因为他的小意思啊!”
莘迩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主将定下,从征的其它别将,莘迩早有选定。
赵染干、赵兴兄弟是两个;高延曹虽尚不能独当一面,然其骑战骁悍,朔方此地,适合骑兵作战,他是一个;李亮正因参与过的战斗此数少,军功不足,需要给他锻炼、立功的机会,算是一个;安崇一心获取军功,以致富贵,也是为了奖赏他於秦州战时的功劳,算他一个;麴球阵亡后,他的旧部归了莘迩,麴球生前信用的部将主要是屈男虎、屈男见日、邴播三人,都是勇将,不管是纪念麴球,还是收揽这几员勇将的人心,也都要给他们参战立功的机会,三个人不好全部派去,这次且把邴播遣去。
主将张韶,地头蛇赵染干、赵兴兄弟,骑将高延曹,步将李亮、邴播,称得上是猛将云集。
再配上军略日有长进的张龟和智谋初露的杨贺之为参谋。
靠他们打下朔方,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但六七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莘迩说道:“千里,此事我思之已数日,於今你我既然意见相同,那即可把此事提上日程了。你明日就与张尚书商议,把出兵的方略,兵员调派、辎重配给、所需役夫数目等等事宜,抓紧时间议定,呈给麴爽看后,咱们就上书朝中,准备攻打朔方!”
麴爽是尚书令,尚书台名义上的主官,故是用兵这等大事,需知会他一下。
唐艾应诺。
此事定下,莘迩又与唐艾叙了些朔方、朝中的话题,毕竟是左氏去了自己的家中,既不知她找令狐妍何事,也不知令狐妍回去了没有,不知不觉的,莘迩有些坐不住了。
奈何唐艾这个没眼色的,竟是瞧不出莘迩的异样,兀自谈说个不住。
莘迩耐不住性子,便要呼堂外的府吏上茶,却又想起,现下还没有端茶送客之说,不由扶额,心道:“阿瓜啊阿瓜,你一向自诩能沉得住气,今日却是怎么回事?这等心神不定。”
唐艾后知后觉,发现了莘迩的异状,问道:“明公,你摸头作甚?不舒服么?”
莘迩顺水推舟,说道:“是啊,这几天有点热,我也不知是不是中了暑气?”
唐艾笑道:“明公,现在才几月?哪来的暑气。”
“……,千里,我得回家去歇歇,时辰不早了,你也不要再去尚书台,亦归家去罢!”
唐艾不疑有它,应道:“好。”随之,又关心地说道,“明公如是不舒服,回去后,就多做休息。艾晚点去明公府上,问候明公。”
“别,你不用来问候。我睡一觉就好了。”
“是么?”
莘迩真诚地说道:“是。”
“那好吧。”
两人前后出堂,各登己车,出了将军府,分别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