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把那文书细细地看了两遍,唤堂外从侍的赵勉入内。
赵勉身着红色的褶袴,头上裹的帻巾亦为红色,——这是定西军官的制式戎服,他跨步进到堂中,下揖行礼,当其礼毕,抬头起来时,可以看到,他的脖颈上却有一道痕迹,也是红色,如果察看这道痕迹的人是个武士,就能判断得出,这分明是利刃划过的留痕。
却原来,那天傍晚,赵勉回到吏舍之后,因感念唐艾对他的恩情,一边是唐艾的深恩,一边是被秦广宗拿来要挟他的幼弟,他不禁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兄弟之情,他无法割舍,但如不顾唐艾的恩义,把唐艾刺杀,他自问之,现如今他亦已是做不到,於是最终,他抽剑在手,竟是选择了自刎。可便在他刚横剑脖颈之时,魏咸闯了进去,劈手将剑夺走,救下了他。
魏咸救下他后,没有说自身为何会突然在这时出现,也没问他为何自杀,只带着他去见唐艾。
当时与唐艾相见於堂中的场景,赵勉至今记忆犹新。
唐艾的第一句话是:“子勤,你怎么想不开?”
赵勉那时失魂落魄,不知该何以回答唐艾,沉默不语而已。
唐艾接着说道:“你以为你一死了之,秦广宗就会放过你的幼弟么?”
听到这句话,饶是失魂落魄,赵勉也不禁吃惊,他下意识地说道:“明公已知勉是刺客了?”
“你盗来的那份秦广宗亲笔,单从字迹观之,确乎似是秦广宗所书,然与真正的秦广宗笔迹相较,其中却有‘之’、‘也’二字,大不相同。你献上的这份秦广宗亲笔,是假的无疑。亲笔是假的,倒还无所谓,也许是你上当受骗了呢?但你的幼弟今被秦广宗软禁於天水此事,天水郡的细作给我查探了出来,如此,你刺客,或秦广宗细作的身份,我自就不难猜出了。”
赵勉前一刻还在自杀,后一刻就被带到了唐艾的面前,他那会儿的脑子很乱,唐艾的一番话中包含的信息又多,他猛一下没听明白,怔怔地说道:“真正的秦广宗笔迹?查出了我幼弟?”
唐艾微微笑着,耐心地给他解释一遍,说道:“除了你献上的那份‘秦广宗笔迹’,阴平太守张道崇也弄到了一份秦广宗的笔迹,他弄到的那份是真的,我把两份放在一起,稍作比较,就知了你献上的这份是假的。……至於你幼弟,秦广宗把他安顿所住的‘里’,其内俱是氐胡,只有他一个唐人,有心之下,却也很好查出,因是你幼弟被软禁的事,我也已知道了。”
赵勉万没想到唐艾早知他的身份,羞愧不已,伏拜在地,实言说道:“勉的确是秦广宗派来的刺客。明公待勉恩如海深,勉却心怀恶念,罪该万死,敢请明公处置!”
“我要想处置你,还用等到今日么?”唐艾下榻至赵勉身前,把他扶起,说道,“子勤,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我知你受秦广宗指使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护你的幼弟。我不会怪罪你的,但子勤,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想过没有,就算你自刎而死,秦广宗会能饶过你的幼弟么?”
“秦广宗以勉幼弟为胁,迫勉刺杀明公,然勉感明公深遇之情,实在是下不了手,因就想着,干脆自杀算了,秦广宗闻勉身死,料应就会把勉的幼弟放了吧?”
“秦广宗既是叫你刺杀我的,那你的任务没有完成,你就不怕他迁怒於你的幼弟身上么?”
“舍弟只是个寻常的乡下人,秦广宗贵为一州刺史,他大概不会与舍弟过不去的吧?就是杀了舍弟,也没什么用处啊。”
“怎么没有用处?杀了你弟,可解其怒。”
“……这样说来,勉连自杀,都自杀不得了?”
唐艾收起笑容,扶着赵勉的胳臂,目注於他,正色说道:“子勤,我与卿相交虽短,已然知卿,卿性忠义,兼具武艺,最重要的是,卿久在关中、久在秦虏军中,熟知关中人情、秦虏兵事,征虏莘公,方有志於荡平胡虏,光复神州,此正卿大有作为之时也,何能轻谈生死?况则,卿,我河北丈夫也,生当乱世,丈夫宜以功名为意,功名未立,焉可就死?自杀云云,望卿从今以后,千万莫再提起,……”顾与魏咸说道,“彦先,可述卿志与子勤!”
魏咸慨然说道:“值此乱世,逢莘公明主,凭咸武勇,生不作人间万户侯,死愧黄泉见列祖!”
唐艾说道:“子勤,刺客,无非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男儿丈夫,当做万人敌,秦广宗以匹夫视卿,吾愿以万人敌视卿,盼卿亦能以彦先此志为志!”
赵勉简直感动至极,只觉胸口有股气息来回冲撞,使他心潮澎湃,强烈的感情促使下,他语带哽咽,而语气里又带着坚决,他挣开唐艾的手,伏拜应道:“明公待勉,恩情之深,明公盼勉,期待之高,勉诚惶诚恐,万户侯,勉不敢望,自兹往后,勉此一身,愿任随明公驱使!”
唐艾再次把他扶起,笑道:“如因此而亡卿幼弟,我心不忍。子勤,我有一法,可保两全,既使你得展才能,也能使你兄弟无分。”
“明公有何办法?”
“我今日就给天水郡的细作传令,命他们想方设法,务要把你的幼弟从冀县劫出,带来襄武。”
冀县是天水郡的郡治,同时也是蒲秦秦州而今的州治,城中的警戒,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森严得很,要想从冀县把赵勉的幼弟劫出,唐艾安插在天水郡的细作,肯定会出现不小的损失,为了自己,唐艾居然肯付出这样的牺牲,赵勉感激涕零,说道:“明公的大恩,勉唯结草报!”
待赵勉的情绪平复以后,唐艾吩咐他做了一件事,便是告诉秦广宗,莘迩杀了三个卢水胡的胡酋,并及他准备在婚后看新妇之日刺杀唐艾,遂乃有了后来秦广宗收到此道假情报之事。
因唐艾恩遇,赵勉拨乱反正,不必多提。
却说赵勉应召,到了堂上。
唐艾把关东细作送来的那道文书给他看。
赵勉接住观瞧,见书中所写的大意是:蒲獾孙分兵两路,一路佯攻南阳,余者约两万多步骑,由其亲率,出南阳西北上,间道而行,已近关中。
看完,赵勉说道:“蒲獾孙率部,将要回到关中了?”从这道讯息中推断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神色严峻地说道,“明公,这是……”
“不错,秦虏犯我秦州此战,用不了多久,就要打响了。”
“明公,那咱们得抓紧时间,把战备尽快完成了啊!”
唐艾不慌不忙地把赵勉还过来的那道文书重新卷好,塞入蜡筒里头,将蜡筒放进秘匣,又把秘匣锁住,然后拿起羽扇,这才一边轻摇,一边笑问赵勉,说道:“子勤,卿剑磨利无?”
“……剑?”赵勉很快醒悟,猜到了唐艾此问的原因,答道,“禀明公,勉剑已利。”
“那三天后,你便完婚吧!”
“三天后?”
“三天后你完婚,婚后三天看新妇,如此,是六天,消息传到天水要一天,这就是七天。七天的时间,蒲獾孙部差不多也该到天水郡了。”
“明公是要?”
唐艾思虑早定,他从容笑道:“我要以逸待劳,先打个胜仗,给蒲獾孙个下车之威!”
唐艾与赵勉的这几句对话,像是在打哑谜,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几句话便能解释明白。
既已成功策反了赵勉,掌握到了情报上的优势,唐艾因大胆决定,将计就计,假装遇刺,以诱蒲獾孙、秦广宗进攻陇西等郡,蒲獾孙部长途行军,算是疲兵了,而唐艾以有备待无备,不仅是不折不扣的以逸待劳,并且还是设伏以候,就算不能一战而尽歼灭蒲、秦部,至少也可先取得一场大胜,为随后的战事打下好的基础,——这就是他所说的“下车之威”的意思。
赵勉却无振奋之色,反面带忧色,说道:“明公,此计固上佳,但据刚才那道情报中言,蒲獾孙部约步骑两万余,天水等郡的情况,勉已经详细地禀过与明公了,秦广宗倾巢而出的话,能够调动兵马近万,他们两部合兵,最少有三万之众,而我秦州四郡除去留守之外的可用兵力,总共也不到万人,以我不到万人,敌其三万,就是以逸待劳,只怕这场仗也不好打啊!”
“子勤,我适才接到阴太守的飞檄,汉中之兵,三日内就能集结完毕,我等下就给他回文,令他集结完毕后,便马上把之遣来陇西;我再给田居去书,请他於五日内,带东南八郡兵亦悄悄地赶来,加上这两支援兵,再加上能够临时征调到的部分府兵,和阴平、武都两郡的兵,我可用之兵约有万五千人,纵不足吃掉蒲獾孙、秦广宗的全军,打他两人一个闷棍绰绰有余!”
这等机密的调兵部署,唐艾都不瞒着自己,即使赵勉已经死心塌地的愿为唐艾竭诚效力了,此时此刻,亦不免心生触动,暗暗想道:“明公以万户侯期我,以心腹视我,此恩此情,我真是百死难报!”他不是把报恩总放到嘴边说的人,心里这样想,口中没有再表忠诚,忧色释去,轻松起来,说道,“明公原来早有计议,是勉杞人忧天了!”想了下,问道,“明公,那要不要勉再给秦广宗去封书,告知他,勉的婚期已定在三天后,六天后勉就动手?”
“这封去书,你可以写。”
“是。”
唐艾停下摇扇,沉吟了会儿,说道:“子勤,我的此计一旦奏效,秦广宗必会马上知晓,你哄弄了他,你的幼弟恐怕就会危险了。这样吧,我今日再给天水郡的细作下道命令,要求他们务必於七日内,把你的幼弟劫出,救回陇西。”
“明公,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当讲的?你说。”
“明公遇勉此等深恩,便是舍弟不能救出,勉亦无怨!”
“子勤,你重情重义,我也是重情义的,我一定会把你的幼弟竭力救出,不给你留此遗恨。”
……
唐艾调汉中、东南八郡兵入陇西的檄文和飞奏朝中他作战计划的军报分别於即日发下、驰呈。
东南八郡离陇西郡近,道路也好走,不到两天,给田居的檄令就被送到了田居处。
田居按此前接到的密旨旨意和麴爽的私信,已把援秦州的兵马大概备好,麴爽说东南八郡已无兵可调,这话也不算托辞,毕竟上次南安战后,留给郭道庆了两千八郡兵,东南八郡现下可调的机动兵马的确是不多了,田居总共也只调集到了两千步骑。
好在密旨中,亦对东南八郡郎将府的郎将张道岳下达了配合调兵的军令,东南八郡的郎将府尽管草创才成,所辖的府兵缺乏训练,大规模的整个八郡征用暂时做不到,但少量小批的就近择优征募还是可以做到的,张道岳征到了约三百来人,皆是郎将府治所金城郡及周边邻郡府兵中的骁悍士,同时,他曾任长宁护军,在其离职,就任八郡郎将府府主的时候,长宁依照惯例,送给他了些营户,他把这些营户都带到了金城郡,充作他的平时的护从、奴婢使用,从这些营户中,他又抽得了兵卒近百,也就是说,他总计征、抽到了战士四百上下。
两下合拢,计步骑两千四百,善战老卒两千,张道岳部四百。
密旨给田居的命令,是叫他召调援兵完成后,依旧先集结暂驻於东南八郡中距陇西郡最近的武始郡境,不过田居现在尚未到武始郡,接到唐艾檄令时,他刚率部抵至洮水西岸的大夏郡。
看完了唐艾的檄令,田居把檄文丢到案上,接着去处理下边新报上来的一个军务。
张道岳的那四百人,是由他统带的,他从在田居的军中,这会儿正好在田居的帐里。
瞧着田居接到檄令,又瞧着田居看完檄令一言不发,随手将之扔到一边,张道岳按捺不住了,说道:“将军,是唐建威的檄令么?”
田居没理他。
“檄令中都说了什么?”
田居还是不说话。
张道崇、张道岳兄弟,张道崇好文而性坚,张道岳不好文学,慷慨有烈气,见田居不理会自己,他也懒得再问了,便就起身,径至田居案前,捡起那檄令自看。
田居也不管他,随便他看。
张道岳看罢,与田居说道:“将军,建威令我部二十五日前抵至陇西郡,今天已是二十二日了,那咱们是不是今日就拔营,赶赴陇西?”
田居不出声,只把下边报上的那条军务翻来覆去地看。
张道岳知田居与唐艾有矛盾,本来田、唐的矛盾不关他的事,可他的东南八郡郎将府郎将此职,是麴爽想任给自己人的,因是自他就任以来,他与田居之间,却是也出现了一些抵牾,便於这时,他忽起促狭,瞅了田居几眼,转到案后,弯下腰,去摸田居的腿。
田居赶紧把腿闪开,总算开口,问道:“你做什么?”
张道岳直身起来,似笑非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将军的脚疾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