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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第四十四章 三医取箭镞 一旗满身胆(二)

次日,吕明、季和率兵,西向而行,横渡涔水,又过沔水,从南郑县南招摇而过,径赴阳安关。已提前接到斥候的禀报,定军山上果无陇兵驻防,甚至阳安关中的驻兵也不是很多,便在路过定军山时,吕明分兵两路,一路以吕武统带,由战卒千人和乙兵、民夫两千组成,号称万人,佯攻阳安关而去,余下的兵卒由他与季和亲带,间道上山,悄然伏兵,等候张景威。

这且不必多说。

只说张景威。

张景威是於四天前收到的阴洛的求援急檄,看完檄文之后,他当时震惊非常。

怎么也没想到,秦军居然有胆子出子午道,穿越六百多里险要难行的山谷,奇袭汉中郡!他第一个反应是:这与前年莘迩率部翻越雪山,援救阴平、武都两郡的用兵方式,几乎如出一辙!都是涉险过隘,出敌不意。唯一的不同是,莘迩那次是被迫救援,秦军这次是主动进攻。

檄文中提及到了这支秦军的兵马数量,说:“察其卒众,不下万人,饶峰关、黄金戎俱被其一日而夺,料悉秦虏善战之甲卒、铁马也”,说过来敌的人数,阴洛在后边又写道,“今汉中赴陇西之兵未归,存余戍卒不足两千,万难抵御,盼君接檄日,火速来援!迟则汉中恐危!”

檄文中阴洛未有提及张景威之前拒绝从旨,不肯派兵援助陇西等郡这件事,但在看檄文的时候,张景威从他的字里行间,却能感受得到,阴洛於书写此檄的时刻,一定是十分的庆幸张景威那时没有从旨,要不然的话,现在张景威就算是想驰援汉中,他也无兵可派。

但是,张景威没有马上就动身援助汉中。

他先前之所以不肯援助陇西等郡,是因为忧萧尊儒、周安两人也许会起内斗,故他需足够的兵力保全本境,而下汉中遇急,救,肯定是要救的,然於发兵之前,却也因此,需得先把周安、萧尊儒这个隐患给消除掉,或者准确说,不是消除,而是需要先把他俩稳住,以免在他率部北上后,这两位突然打起来,那定西现有的梓潼北部三县,难免受殃及池鱼之祸。

由是,张景威亲自行文,写了两道檄书,派人火速送给屯兵於梓潼县、涪县的萧尊儒和身在成都的周安。

两道檄文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先述说了汉中遭秦军奇袭此事,接着他给萧尊儒、周安指出,“汉中实为巴蜀悍蔽,汉中如失,巴蜀不保,此所谓唇亡齿寒也”,希望萧尊儒、周安能够暂以大局为重,放下内部的不和,携手与汉中郡一致对外,“闻桓荆州前有令下,秦虏若犯我陇,则公宜遣兵赴援,今虏袭我矣,望公速遣师北援!”

他倒不指望萧尊儒、周安,特别是周安,会真的派兵来援,这么说,只是把局势的严重性,点明给这二位知道,檄文明面上的话是这样,潜台词其实是:你俩不要在这时搞东搞西的添乱,弄得不好,汉中一丢,你俩的地盘也保不住,大家整整齐齐的,都去做蒲秦的阶下囚吧。

檄文送出,却没空等萧尊儒、周安的回复了,张景威就急召三县兵马,会合於秦德北边,白水、唐寿两县间的马鸣阁附近。——唐寿,即此前的秦寿县,此县原本名字的意思是“秦朝江山、万寿无疆”,秦朝亡后,占据过此县的割据政权,把之改为了“吴寿”,入到本朝,李氏称霸蜀中,国号为秦,遂仍沿用旧名,为了表示对唐室的忠诚,莘迩於前时请得朝旨,又将邻近桓蒙掌控区域的此县之名改作了“唐寿”,也算是不动声色地给江左唐室拍了个马屁。

倾尽三县可调之兵,总计一千七百余,加上临时征调的各县唐人、賨人,共步骑三千,整个的调兵、集合过程用了三天多的时间,於这日下午,也就是吕明、季和部快到定军山的时候,张景威亲自率此三千步骑,沿西汉水北上,向汉中郡奔赴。

沿途先走水路,行近百里,改走陆路,折向东北行,又行百余里,入到了汉中郡界。

进入汉中郡,摆在张景威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是往西北边的阳安关去,——於路上,张景威接到了汉中的军报,已知秦军的头个进攻目标是阳安关,阴洛亲引兵三百,已赶去支援;一个选择,是先去东北边的南郑县,这样,阳安关有阴洛指挥防守,南郑县有他坐镇,似乃两全之策。

部下诸将询问:该选哪个方向,往何处去?

张景威骑在马上,一边远望西北边郁郁葱葱的山岭,阳安关所在的位置,一边不假思索地说道:“阳安关如失,则汉中与武都、阴平等郡的通道就会被切断,汉中郡与我梓潼三县将成孤地矣!只要阳安关在我军手中,纵然南郑遭敌偷袭攻破,早晚我军也能将之收复。孰重孰轻,不用我多讲,君等也都能明白。……传令下去,不去南郑,赶援阳安关!”

诸将接令,三千将士略作休整,马不停蹄,即西北而往,去阳安关。

行军近暮,一座高大的山峦出现前方。

自远处望去,只见此山隆起秀峰十二座,连峰横亘,就像一串连珠似的,呈近乎东西方向地朝两边延伸。张景威驻马,扬鞭指之,说道:“诸君,定军山就在前头了!过了此山,便是阳安关。”望暮色渐深,下令说道,“且就地筑营,明早过山!”

部将说道:“护军,我等一路上,接连接到军报四五,阳安关军情如火,既然决定直接驰援阳安关,这会儿还不到傍晚,尚能行军数里,何不再行一程,近山再筑营休憩?”

张景威说道:“军情虽急,军行当稳。不闻军报中言乎?袭汉中之秦虏的谋主是季和,此子多谋,定军山是我军去阳安关的必经地,要得提防季和会在此处设伏。夜宿山下,太过危险。”

部将恍然,说道:“原来如此!”

遂於离山远处,张景威部安营扎寨。

……

定军山中,一支秦军部队停驻已有数日。

这支秦军部队,由四千战卒、三千民夫、乙兵组成,正是吕明、季和亲率的伏兵。

斥候飞马回报:“山南有陇兵三千来,观其旗号,悉张景威部。”

吕明大喜说道:“不枉我多日在这山中喂虫等待!总算把他等来了!”问道,“其部现在何处?”

“停在了距山南麓大概十里的地方,小人临高窥视,见其部兵卒散开斫木、竖栅,似要扎营。”

“扎营於十里之外?”

“正是。”

吕明挥了挥手,打发那斥候再去探查,与身侧的季和说道:“这个张景威倒是谨慎,遇山不过,筑营於十里之外,……方平,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我军在此埋伏了?”

“他怎可能知道!”

“那他怎么驻兵不前了?”

“大概是怀疑山中会有我军的埋伏,因是不敢在山近处宿营。”

吕明想了想,说道:“他不敢在山近处宿营,方平,左右无非十里地,那咱们就今晚找他去?”

“好呀。”

“给他一个惊喜?”

“给他一个惊喜!”

张景威便是谨慎,不肯近山夜宿,但定军山是他去阳安关的必经地,这座山他是绕不过的,而既然绕不过,又已到了定军山的不远处,那其实他夜宿或不夜宿山下,结果都相差不多了。

敌人已然中计,只差一场急袭取胜,吕明、季和相顾大笑。

吕明下令,命三军饱餐,选出锐士二百,作为今晚袭张景威营的先锋,由他帐下最勇悍的窦干率带,剩下的战卒三千八百人,分作了三道,一道千八百人,由他亲率,攻张营正面,一道千人,由苟单率领,攻张营西面,一道亦千人,由齐禾率领,攻张营东面,却是要三面夹攻;又把民夫、乙兵选出千人,令一人携带形如十字的大火把两支,作为夜晚袭营时,为主攻部队壮声势的呼应,——十字形的火把,手持下柄,可燃三头,一支火把,就能装有三人。

安排妥当,只等夜深。

斥候不断地回报,张景威部的动静,尽被吕明、季和获悉。

等到两更,张景威营中已是安静下来,估计长途行军的张部兵士耐不住疲惫,应该是都休息了,吕明一跃而起,命令传下:“甲士披甲,全军出击!”

当真是秦军的精锐,一令之下,不闻人马之声,夜色谷中,只听到战士穿甲的簌簌声响。

三更,吕明、季和等带备战已毕的四千战卒、千人民夫与乙兵,悄然出山,向南潜进。

警觉骁悍的斥候们於前先行,路上相继与迎头碰上的两伙张景威的斥候,打了两场小小的遭遇战,以有备击无备,俱皆获胜。吕明想从张军斥候的口中多知道点张景威营的内情,却那被抓的几个斥候,虽受严刑,无人肯回答他,吕明终是叫从卒把他们杀之了事。

将近四更,袭张营的秦军兵士借深夜的掩护,到了张营的营外。

三支部队分别进至作战地点,对张营形成了三面的包围。

吕明简短地下达作战命令:“击鼓、燃火把!攻营。”

蓦然响起的鼓声,顿时划破了长夜,夜深人静,沉浑的鼓声动人心魄,传出极远,把远近山林,乃至十里外定军山中的鸟雀都给吓得惊飞四窜;火把次第燃起,站在吕明的位置,放眼四望,但见不仅张营外头近处的三面,都是大面积的火光通彻,就连张营较远处的高地、林间,也都火光弥漫,——这较远处的火光,正是那民夫、乙兵千人所打起来的。

鼓声、火光中,喊声杀随之而发。

张营北边的正门外,五百秦军兵士,各背负两袋沙土,首先出动。

张景威已担心定军山会有秦军的伏兵,那么秦军的夜袭,自也已在他的虑中,因是尽管筑营起手的时间晚,他还是叫兵士们在营外挖了一条壕沟,以作外围的防御。却那壕沟虽有,奈何不够深。这五百秦兵到至沟前,把沙袋丢入,千数沙袋,将将填平了两段沟壑。

沟渠填出通道,不等吕明令到,早就等不及的窦干,马上引那二百锐士,大呼出击。

这个时候,北营望楼、辕门、营栅处的张营守卒,从最初的大惊中恢复了过来,在各自上级军吏慌不迭的令下,手忙脚乱地开始引弓射箭。箭矢射来,然窦干所率的秦军锐士俱着重甲,却是不惧,他们每五十人组成一阵,前后分作四阵,各抬一杆撞木,悍然迎箭疾冲。

一两里外,吕明一面指挥撤下来的那五百填沟兵士再组阵型,一面观瞧窦干及锐士们的进战。

辕门角上的望楼,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形。

季和眼尖,最先看到了他,凝神细看片刻,他判断了此人是谁,说道:“将军,张景威还真是已经猜疑山中有我军埋伏,……将军请看,其营的守御不但颇为严密,且那个望楼上的,必然亦就是他,他竟是没有在帐中宿眠,说不定,一直都在辕门这里亲督守卒的守备。”

“那是张景威么?”

“张景威形貌短小,正合那人体征,并且将军你听,就是在此处,於敌我战中,也能隐闻那人的喊叫声音,我听说张景威声如洪钟,这亦符合他的特点。此人,定是张景威无疑。”

吕明面露喜色,急令左右,说道:“集劲弩、善射者,把张景威给我射死!”

两架劲弩、十余个射手,应令到达,各移到射程内,纷纷对准望楼上那人,一起开射。

吕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弩矢、箭矢攒射过去,却因望楼那人应是为了观察敌情,而在不断地来回移动,故只有两箭中了。

那人踉跄了一下,但使吕明失望的是,并没有就此栽倒。

吕明令道:“再射!”

第二轮攒射,箭矢去时,望楼上的那人和其他的军吏、兵卒不像上次攒射时没有防备,已有预备,遂将这些箭矢大多挡下,可到底还是有一支箭,成了漏网之鱼,那人再次被射中。

那人摔倒楼上。

吕明喜出望外,叫道:“射死张景威了!”

话音未落,摔倒的那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爬将了起来。

吕明瞠目结舌,说道:“这……。”

那人抽出佩剑,以剑拄身,声音仍响如洪钟,隐隐传入吕明耳中。夜中楼上,连中三箭的这人,其短小的身形,却是如雄山一般,屹立不倒。吕明驱马往前,侧耳听他在喊些什么,闻他说道:“贼中我脚尔!宿营前,我已传檄阴太守,至迟明晨,阴太守部即能赶到与我部合。君等努力,守战今夜,等到天亮,阴太守部到,我军与阴太守部里应外合,灭贼反掌易也!”

尽管看不清营中守卒的情形,但通过伴随此话而爆发出的如雷呼声,吕明亦知,守卒的士气定是已被这人,也就是张景威的这一通假话给鼓舞起来了。

——至於为何知道张景威说的是假话?阴洛现在阳安关中,这件事吕明是一清二楚的,想那阴洛自保不暇,又如何能来助张景威?

夜遇敌袭,身中三箭,犹鼓舞士气,奋战不已,吕明倒是不觉有点小小的佩服张景威了。

再要第三次攒射,望楼上的军吏取来了盾牌,把张景威牢牢地护在了中间,却是已无机会。

……

望楼上。

张景威披有甲铠,腹部、右臂中的那两箭,尚无所谓,却有一箭,即最后射中他的那箭,中了他的面颊。他适才高声鼓舞兵士的斗志,是忍着剧痛在说。几句话说下来,鲜血流了他半张脸。一个军吏说道:“护军,先下望楼治伤吧?这里有下吏在,必拼死御贼!”

“贼袭我营,兵士已惶,我再於此时下望楼,为兵士所见,则我营将失矣!”张景威站立不动,令道,“召医士来,便在此给我取箭、治伤。”

几个军医很快应召上来。

看到张景威脸上的伤势,这几个军医无不骇然。

“愣着作甚,还不快给我摘取箭镞?”

箭杆,已经被砍掉,留在张景威脸上的,现在只有箭镞。

一个军医近前,凑着火光,观察箭创,见那箭镞几乎整个地都没入了张景威的脸中,创口皮开肉绽,白森森的骨头都可看到了。他伸手想去摸那箭镞,手抖不止,不敢放上,倒退两步,伏拜说道:“箭镞过深,小人不敢拔。”

另外几个军医,一一察看过伤势,也都是不敢动手。

张景威大怒,叫那头个回话的军医近前,提剑刺入其胸,把之杀了,问余下军医:“可拔乎?”

余下的军医们,个个汗水涔涔。

一人颤声说道:“如用麻药,或可试之。”

“我正临敌交战,岂能使用麻药?”

“……不用麻药,小人实不敢拔。”

张景威挥剑,把这人也杀了,再问余下军医:“可拔乎?”

两个军医的尸体横在面前,一个年老的军医逼不得已,咬牙说道:“虽可拔之,然不敢保证无后遗之症。”

“今夜我能否如常?”

“能。”

“但能退今夜犯营之虏,救下阳安关,为国保土,虽死无憾,况乎后遗之症?来拔!”

就由两个军吏,把张景威牢牢按住,这个年老的军医鼓足勇气,下刀裂开箭镞插在的颊骨上,抓住箭镞的末尾,奋力将之拽出。鲜血带着骨屑、肉沫,喷了这军医满头满脸。

张景威痛不欲生,大呼叫道:“痛快!”

军吏取酒奉上。

他饮下半碗,把剩下的半碗自泼到了伤处,令道,“裹之!”

几个军医七手八脚,给他止了血,抹上金疮药,把创口裹住。

秦军攻营的锐士抬着撞木已杀到辕门前,张景威推开盾牌,举剑冲守卒厉声喝道:“营破,吾属死无噍类,欲生,唯前杀贼!我旗在此,君等如退,我杀君等,我如退,君等杀我!杀!”

望楼、营门、营栅的陇兵战士们,齐齐呼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