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说是雪,准确点说,是雨夹雪。
如果只雪的话,天气或许还不会这般寒冷,雨水湿润,打湿了空气,风也就变得更加寒凉,吹在身上,如似刀割。冬雨,夹着点点雪粒,仿佛银丝,又若撒盐,挥挥洒洒地飘落下来。早晨起开始的这场雨夹雪,下到傍晚时分,征西将军府的庭院,已被淋得满是湿漉。
站在堂门口,朝外看去,阴沉的暮光下,院中的花草、树木,沉默地为雨雪笼罩,不闻其它声响,只有雨雪打在它们枝叶上的沙沙悄音;两侧官廨,盖着瓦片的屋顶亦都已被淋湿,且因与院中时有吏员来往行走不同,一天下来,雪粒并已把屋顶覆盖出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寒风入怀,莘迩微微觉冷,掩了下大氅,把袖中用来取暖的捧炉提出,双手握住,转回堂内。
张龟、高充、宋翩等人於堂中坐着。
莘迩坐回榻上,问诸人说道:“桓荆州的来书,卿等看完了么?”
宋翩是最后一个看的,他还没看完,但闻了莘迩此问,便就不再看,慌声答道:“回明公,看完了。”下榻来,恭谨地把桓蒙来书还放到莘迩案上,退回己榻坐下。
莘迩瞧了瞧那桓蒙的来书,摇了摇头,说道:“我以为桓荆州知我,却桓荆州不知我!”
高充问道:“明公此话怎讲?”
“我助他取梁州,是因为看在他与我是盟友的份上,岂是会图回报者耶?他今来书,愿送梓潼、涪阳两县与我,以谢我相助之情,端得是小看了我!不知我也!”
张龟、高充顾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高充说道:“闻明公话意,是不欲与桓荆州换县?”
“梓潼、涪阳两县的确是要比巴西郡那三县富饶,而且是富饶得多,这两县若在我手,成都,我亦朝发夕可至也,然较以巴西郡三县可以大为地加大我蜀地辖土之纵深,从而可以更好地保证汉中和葭萌、剑阁两关无失这个好处,此二小利不值一提!我闻之,‘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我难道是只看眼前、只看一时的人么?”说到此处,莘迩的话里如是带出了些许的不满,他接着说道,“桓荆州委实是小觑我也!”
张龟颔首,表示同意,说道:“诚如明公所言。”顿了下,重复莘迩刚才引用的那一句话,“‘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此语卓识,远见之语也!明公,却是何人所说,出自何典?龟为何不曾读到过?”
莘迩随口回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听来的一话,具体谁人所讲,出自何书,我也不知。”
“原来如此。”张龟也就不作多问,话回正题,问莘迩,说道,“那明公打算怎么回复桓荆州?”
莘迩说道:“就用我刚才的话回复他。你代我起草此书吧,写就之后,也不必拿来我看,便遣吏送去荆州即可。”
张龟应诺。
桓蒙提议换县,这事儿,莘迩又非短见之人,当然是不可能答允的。
三言两句算是讨论完毕,莘迩将此事丢到一边,继续收到桓蒙此书之前的话题。
他的神色凝重许多,握着暖和的手炉,望着堂外的风雪飘摇,沉吟稍顷,说道:“蒲秦得徐、青后,不打广陵的贺浑豹子,却是兵马号称二十万,合蒲洛孤、苟雄两军,及代北的拓跋倍斤部,现三路进击,挟大胜於徐州之势,竟已北上转攻幽州慕容炎,……这几天虽无新的军报传来,然以我料之,蒲秦攻攻幽的这三路兵马,应该是已经快到幽州。
“这场战事一起,慕容炎怕就是撑不了太久了。弄不好,如果快的话,今年底、明年春,慕容炎便要不支兵败;即使慕容炎运气好,今冬下上一两场大雪,阻断道路,使秦军无法攻战,我料他也坚持不到明年夏天。
“长龄、君长、老宋,咱们可得未雨绸缪,现在就需当及早做战备了啊。”
贺浑豹子南遁广陵,贺浑邪诸子和张实、程远、徐明等徐州大吏尽皆身死,徐州没了说话主事的人,各地大乱,蒲洛孤、蒲獾孙部趁此大好局面,积极进取,一来有贺浑勘、王敖等降将降臣的引路,二来贺浑氏为政残虐,在徐州毫无民心,相反,蒲茂却是仁声远扬,因是,二蒲之军进展极速,只用了半个来月的功夫,就拿下了除掉广陵以外的整个徐州。
——甚至不少郡县,他俩都没派兵去打,一道檄文过去,那郡县就降了,且不乏主动献城投降的,真可谓是“传檄而定”,蒲茂治下的大秦颇有“人心所向”的态势,这却也是蒲茂登基以今,持之以恒地礼重各族之士、重视“仁德”之名的收获。
徐州得下,苟雄於青州借此声势,先是历城守将投降,随之其兵马东进,继蒲洛孤、蒲獾孙拿下徐州后不久,把青州也给拿下了。
徐、青既大致平定,接下来,蒲茂有三个选择,一个是攻打广陵,将贺浑氏这个羯人的军政集团彻底消灭,一个是先不打广陵,撤兵回朝,再一个也是不打广陵,但不撤兵,而是改以北上攻慕容炎。
孟朗对此已有定策,早在徐、青大局已定之前,他就建议蒲茂,不如先不打广陵,而是选择再接再厉,北攻慕容炎。
他当时对蒲茂说道:“贺浑豹子悍将也,且其虽鼠窜广陵,众犹多,高力等羯兵精锐泰半尚存,攻之不易克;兼豹子已称臣於唐,唐之北府,粗练已成,我若强攻豹子,北府或会驰援,则此战更将会陷入僵持。
“与其如此,臣之愚见,不若挟克青、下徐之威,转而北击慕容炎。贺浑邪未死前,数与慕容炎交通,那时,慕容炎大约还存有‘贺浑邪可以助他’的这个奢望,现而下,贺浑邪已死,徐、青已为大王所得,慕容炎的这个奢望自然也就因之而破灭了。
“我军大胜,士气高昂;慕容炎奢望破灭,一定灰心丧气。彼消我涨,於此际往攻之,胜如唾手!”
蒲茂深以为然,就传令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等将,命他们定了徐、青后,不要去打广陵,也不要班师回朝,命蒲獾孙率其本部留镇徐州、青州,令蒲洛孤、苟雄等将,则北攻幽州。
北攻幽州的部队,蒲茂安排了三路。
一路由蒲洛孤统带,贺浑勘等降将率本部从之,先返回到邺县,作些休整,然后把留守邺县的部队也带上部分,从邺县北上,攻幽州的正面,即南面。
一路由苟雄率领,出青州,经过滨海的渤海等郡,攻幽州临海的一面,即正面之东。
一路他传檄给了代北盛乐的拓跋倍斤,命他率部经代郡,从西北方向进攻幽州。
同时,蒲洛孤、苟雄两部兵马的后勤补给等务,由邺县的长吏总体负责供应。至於拓跋倍斤部的粮饷,由拓跋倍斤自筹。
攻打贺浑邪时军中所用的粮秣、民夫,就多是在冀州、豫州等州就近征募的,蒲茂知道,这再打幽州,必然是会给冀、豫等地的士民带来更沉重的负担,为了不引致地方生乱,他特地把崔瀚、郑智度等士给派去了邺县,叫他们辅助粮秣、民夫的征集事宜。
——崔瀚、郑智度等现在已经到了邺县。
如莘迩所说,三路秦军号称二十万,当然实际上是没有这么多兵马的,但粗略估计,四五万步骑总是有的。
慕容炎逃到幽州之后,到现在为止,於补充兵力方面总共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召现仍放牧於龙城、棘城等这些慕容氏起家之地的鲜卑、杂胡诸部派部落兵到幽州的州治蓟县,听他调用;一件是强征、招募蓟县所在之燕郡和燕郡周边之上谷、渔阳等郡的鲜卑、乌桓、杂胡等各部的精壮从军,搞到现在,他能用的兵马大约有三万多步骑。
单从部队的数量比较论之,慕容炎似乎是不太占下风。
可就像孟朗说的,比之以士气的话,慕容炎部的魏军可就要比秦军差得太多了。
士气以外,后勤补给这一块儿,魏军也是远比不上有整个北地为后援的秦军。
再加上秦军是三路夹攻,占尽了战场上的主动优势。
这一场秦魏最后的决战,慕容炎是必败无疑,唯一现在不能判断的是,他何时会败而已。
蒲茂早就把定西看作是眼中钉、肉中刺,今年遣使去谷阴的时候,还吓唬定西朝廷,说他明年秋天会亲率大军来伐定西。以此推料,等灭了慕容炎,蒲茂下一步用兵的方向必然便会是定西。这一次蒲茂的用兵,不会再像此前的那些,而且必定会是大举来攻。
定西小国,能挡得住蒲茂的泰山压顶么?
莘迩心中没有数。
但是,他能做的,他都已经尽力做了。
政治上,打压阀族,大力擢用寒士,设立文考,并对可用的阀族做出相当的利益让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创建三省六部制以集权,等等。
军事上,释营户为编户齐民,设立武举,募用健儿,以勋官制来激励士气,以府兵制来在平时不影响农时的前提下扩大兵源,等等。
对待胡夷上,以信义待之、禁止郡县压迫、召胡酋子弟入学、提倡通婚,等等。
经济上,从西域诸国收税、组建商队获利、推行均田制,乃至於连五石散都卖起来了,等等。
外交上,东北方向与拓跋倍斤结盟,东南方向与桓蒙结盟。
此外,还有挑拨蒲秦境内鲜卑、氐羌各族矛盾,打击孟朗名誉等等。
他实在是想不到,他还能作些什么。
现在,就唯有静等结局了。
不过,倒也不是一点别的事都不能做了。
闻得莘迩“现在就需当及早做战备”此话,张龟马上就提出了一个建议,说道:“明公,下吏愚见,如今诚然是如今日的天气,我陇冰刀霜剑、风雪欲来之时也,当此之际,此前出於各种顾忌而只做了一半,还没有做完的那几件政策,现在可以把之彻底完成了!”
莘迩说道:“长龄,卿所言者,是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和推行均田制此二政么?”
张龟说道:“正是!”
莘迩面现思索,说道:“我闻蒲秦攻徐州时,就有此意了,唯是而下虽因现下健儿、府兵两制的渐渐成形,我陇之兵源已不全然依赖营户之故,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政还好说,是可以在全陇推行了,却均田此制,若是现下就在陇、河等州全面推行,会不会激起州内士绅的反弹?於此强敌将要来袭之时,若因此而乱了士心,未免得不偿失。”
“就是这个时候,龟愚见,才宜全面铺开此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