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将的主簿跑前跑后,组织黄怀他们列成横排的队伍。
不到四百家,三百九十多个户主,便在空旷贫瘠的野地上排好队伍,列了一个横向五排的横阵。不管是现在军中的黄怀等,还是现未在军中的其余户主,他们都是营户子弟,从出生起就跟着本家所属的军队四处迁徙,耳闻目见都是军队的事,列队这个事情,对从没经历过的寻常百姓而言,短时间内把队伍列好也许有点难,但对他们来说很容易。
没多一会儿,队伍列成。
郡府吏中那领头的掾吏得了通报,慢腾腾地下车来,车内有炭盆,比较暖和,车外的风一吹,这掾吏顿时打了个激灵。从行的小奴赶忙取出大氅,帮他披到身上,又拿来手炉,捧给他。这掾吏右手抓住手炉上的提柄,连手一起,塞入到了左袖里头;左手亦塞入了右袖。
便这么笼着袖子,他迈开儒生的方步,循规蹈矩地行到了黄怀等组成的队列前。
“给你们讲七件事。”
身处旷野,又有风,要想使三百多人都听清楚,非得大声嚷嚷不可,而大声嚷嚷,则又自非士人宜做的,太有失风雅。因是,从跟着来的骑士中挑出了两个大嗓门的,毕恭毕敬地站在这掾吏身边,这掾吏说一句,那两个大嗓门就大声地重复一句。
等两个大嗓门重复完了这句,掾吏继续说道:“第一件事,此处即是郡府拨给你们,供你们诸家日后安身的村了。方圆一千余亩,都是你们村的地了。
“府君爱民如子,专门给你们这个村起了个名字,唤作‘协雍’。知道‘协雍’何意么?汝等皆雍州来,而现落籍我陇,故村名用‘雍’;《尚书》云‘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取其中之‘协’字,故合而名为‘协雍’。
“此府君对汝等一片期盼之情。尔等需要体会到。”
“黎民於变时雍”,於,代、递之意;时,善之意;雍,和睦之意。这半句话的意思是:天下的百姓相递变得友好和睦。
此次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凡武兴郡中被释之营户,而同时这些营户又本雍州籍贯的,武兴太守陈矩便就都是用的“百姓昭明”云云此一整句话来给安置他们的村落起名。
此村名叫“协雍”,又有别村,或名“昭雍”、或名“明雍”,等等之类。
却这掾吏巴拉巴拉地说了半天,黄怀等人却是十之八九连字都不识的,又怎知他说的是些什么东西?莫说黄怀等人了,就是重复掾吏之话的那两个骑士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天书,将前边的话重复过后,到了《尚书》云之后,这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吱声了。
那掾吏叹了口气,心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府君一片苦心,却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愚夫群氓,哪知圣贤典故!也罢,冻得冷飕飕的,我亦不必给他们说这些废话了。”
转入下头的话,他继续说道,“第二件事,等会儿,我带来的郡吏们就会开始给你们授田。你们各家多少丁口、有无耕牛,这些我们都已经问过你们,记录在案了,授田的时候,便会按此来授给你们相应的田数。
“……依按《均田制》所规,授给你们的露田,也就是耕地,你们是不许买卖的,你们死后,这田,官寺是要收回去的;当然了,如果你们家有丁口成年,也可以报到县寺,由县寺於每年冬时,统一再给你们长成的丁口授田。桑田,是允许买卖的,你们如果实在家贫无钱,记住我,我姓程,我是郡府文学掾,你们可以找我,我帮你们卖掉。”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旁边倾听的营将听到这话,瞧了那掾吏眼,心道:“重你是个士人,你这几天在我营中时,我对你百般礼重,却不意你连这点穷人的地都看在眼里!老子倒是高看你了。只是这些营户哪个不是兵籍了数十年的?好容易赖征西德政,今得脱兵籍,还被授到了田,就怕你想的虽美,他们却是宁肯饿死也不会卖地的!……哼,就算卖,他们也只会找老子,又怎会跑去郡府找你?”
这掾吏接着说道:“第三件事,你们的住处,就这么一块地方,只要是在授给你们的地范围内,你们想选哪里建里,就可以选哪里建里。选好地后,你们把里魁、父老等推举好,报到乡中。郡府会派吏卒暂驻你们此村,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找吏卒去讲。”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第四件事,朝廷知道你们家无余财,粮种什么的,怕是无钱去买,你们先把授给你们的田地翻整好,待到明天春耕之前,朝廷会拨粮种下来,由郡府借给你们。还有你们的吃食,你们自今不再是营户,军中不会再管你们家属的日用了,就这三两天内吧,郡府会借一批粮给你们,……这粮种、这粮是要还的,不会一次清让你们还清,然明年你们收成以后,就要开始还。”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第五件事,你们都无耕牛,朝廷考虑到你们每家的壮丁还有一人从军,可能有的家中会劳力不足,所以允许你们组‘街弹弹’,但组‘街弹’之前,需要先上报乡中。现下武兴县组织的有‘县弹’,此县弹是郡府督办、县寺主办的,你们商量商量,可以加入。
“另外,县寺有官牛,你们如愿租赁,也可租赁,但要记住,牛不能死,也不能瘦,否则你们是要赔偿的。”
——“弹”,有锄、助之意。“街弹”也者,於下乡村,沿袭前代遗风,或有“街弹”这样的组织,即类如莘迩原本时空后世中的“农业互助社”之类,其目的在於互相帮助。街弹以外,还有各种“弹”的形式,“县弹”是其中一种,这是较大规模的弹了;还有和徭役有关的“正卫弹”,这种弹的目的在於平均徭役。弹有官办,有私设,私设的弹於原则上是不允许的。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第六件事,朝廷已下诏令,将在明年春,於我武兴郡,建起郎将府。郎将府你们都听说过的吧?郎将府建成以后,你们每家每户,三丁出一,五丁出二,需选一人入府做府兵。因体恤你们家贫,暂时来讲,府兵所需的军械、战马,不需你们自备。”
两个大嗓门重复一遍。
那掾吏最后说道:“第七件事,你们这个村,属武兴县的北乡管,治安上属刚才路过的那个亭管。”
两个非是郡吏而今日一起来的吏员立在这掾吏的身后。
这掾吏指了他俩一下,说道:“这两人就是北乡的蔷夫、刚才那亭的亭长。”
黄怀等人认真地记住了这两人的长相。
那掾吏的语气转为严厉,双眼炯炯,扫视面前的这近四百户主,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此地是武兴县的最北之地,就生流奔之妄念!
“你们看到了,北边是大漠,入到漠中,你们活得了么?便是侥幸活下,漠中绿洲上所居尽为杂胡,被他们抓住,你们也只有为奴为婢这一个下场!东西和南都是武兴县界,你们又能跑去哪里?……如有敢流奔者,依律严惩!”
——却这掾吏吓唬黄怀等不必多言,只说他前前后后的这些话中,对黄怀等将要所居此地的名称,时而称“村”,时而称“里”,是为何故?这乃是因为当下正处於一个“村”这种官方认可的基层乡村行政单位已然出现,但“里”这种惯用的行政单位名称却还广泛存在之时,因而他一会儿说“村”,一会儿说“里”,其实都是一回事。
七件事说罢,这掾吏迈步往车中走去,走了两步,转回来,又与黄怀等户主说道:“划给你们村的这片地,贫瘠了点,明年开春要想顺利种下粮种的话,非得施大肥不可。只靠草、叶此类之肥,怕是不够。你们又没什么大牲畜,肥料这点,大概你们会有些为难。现而下武兴县中卖肥料的是我的一个族子,你们如想买肥料,也可以找我来,我会叫他可怜你们,少收你们钱的。”顿了下,再次叮嘱,说道,“记住了,如果卖地,找我!”
边儿上营将听了,心中想道:“却是头次知道,这位郡府文学掾的族子,竟是个卖粪的。哼哼,他们没大牲畜,我营中没有么?马、骡等畜,我都是有的。和那卖地一样,轮的着你来赚这些钱么?”打定了主意,等授田完后,就叫主簿去示意这些已脱了兵籍的旧日部曲们,若是买肥料,抑或卖地,都看找他。
站着说了这么会儿话,那文学掾被冻得鼻涕横流,颔下飘然的长须都被沾上了清水鼻涕,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就回去车中坐下。
车中年约十四五的小婢奉上热乎乎的汤水,这掾吏喝了一口,暖暖身子,叫小婢靠拢过来,给他脱去丝履,又叫这小婢挑开怀襟,二话不说,就把冰凉的脚塞到了小婢的胸前,既是暖和,脚趾又有物可玩,他舒服地出了口气,随之,吩咐车外的从吏,说道:“给他们授田吧。我就不再这儿等着了,授完田后,你们自回郡府就是。”
这掾吏和营将打了声招呼,叫车夫把牛车赶动,缓缓离去。
被留下的郡吏共有四人,一人带着一队户主,分向四个方向,按各户的丁口数,一一给他们授田。授完一户,便在此块田的四边立下界石。
周围地上砂砾起伏,不时且有簇簇的灌木,行走已是不便,兼之又是雪后,有的积雪没化完,有的化了,没化完的还好,化了的,将地上浸透,走不多时,郡吏们的鞋子就都湿透了。
郡吏们无不怨声载道。
给黄怀户籍的那个最年轻的白胖郡吏,走得呼呼歇歇,授了两块田后,委实是走不动了,并也是脚冷,站将下来,弯腰按住膝盖,一边轮换抬着两脚踩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黄怀正好在他这一队中,他们急着拿到自己家的地,又不敢催促此个年轻郡吏,没的办法之时,黄怀想出个点子,叫上了两个身高体壮的,到这年轻郡吏前,畏畏缩缩地说道:“吏君,要不然,小人们背着君走吧?”
那年轻郡吏瞅了下他们,便不言士、庶非为同伦,只瞧他们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脏污的,却又是哪里肯他们碰到自己?说道:“你们等我歇会儿。”
黄怀又想出个办法,唤了几人,去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斫了几根粗的木干,编了个抬椅。他看出这年轻郡吏大约是嫌弃他们脏,又从队中诸人里边,细细挑出了两个衣服干净的。这两人把衣服脱下,垫在了抬椅上。外衣一脱,内里只剩下了个两当,即背心,这两人打起了赤膊,顿被风吹得抖抖索索。黄怀再到那年轻郡吏前,说道:“吏君,小人等抬着君走?”
那年轻郡吏望望天色,担心耽误得时间长了,他今天完不成授田的任务,明天说不得,他还得再来一趟,也就不情愿地应了。
黄怀佝偻着腰,亲自处前,另一人在后,抬起这年轻郡吏。
其余百十人,包括那俩打赤膊的,恭恭敬敬地随在后头。
那营将看到了这一幕,他认得黄怀,啧啧心道:“这老黄,老精老精的!”他和他从骑们的坐骑无聊地在附近啃嗅地上的积雪、杂草,然他丝毫没有借马以代黄怀等,给那年轻郡吏骑乘之意。
种谷物的露田和种桑的桑田,到暮色来临时,授给完毕。
郡吏们办完了差事,没多停留,立刻就回郡府去了。
营将这时出来,召集黄怀等人,说道:“田授完了,我陪着你们,也在这儿吃了一天的风,受了一天的冻。给你们授个田,你们瞧瞧,多劳师动众的!”
黄怀等跪倒一片,参差不齐地说道:“劳烦都尉相候,小人等惶恐。”
“我也不要你们甚么感谢,往后你们落籍了在此村,莫要忘了我这个你们的故长吏就行。”
黄怀等说道:“小人等岂敢!”
“你们现在跟我回营,凡从在我部为兵者,明天起,给你们五天的休沐,和你们的家眷都来这里,把你们家中的瓶瓶罐罐,杂七杂八,都可搬来了;再给你们的家眷造个窝,供他们住。完了之后,依旧跟我回营,该操练,操练,该出劳役,出劳役。
“对了,老郑、老李,你俩年过六十,兵役已被免了,但我部中的兵额不能少,你俩各出家中男丁一人,来顶替你俩的兵额。”
两个老者怀着喜悦而又不舍家中男丁顶替兵额去当兵的情绪,各自应诺。
——有那年迈而家中无有男丁的,莘迩亦有规制,就不需再出男丁顶替兵额了。
营将领着黄怀等返回营中。
当晚,营里住了一夜。
次日,部中的兵士、邻营所住的兵士们的家眷,全部出营。
带着他们各家的全幅家当,队伍拉出长长的几里地,扶老携幼的,重回到了昨日的那处地方。
北乡的蔷夫、负责此村治安的那个亭长,此两人也又来了。
接下来,先是选了此地中间的位置作为建村之所,继而,於所圈地上,划出十字形交叉的两条路,於路的两侧,给各家分配各家居住的地方,末了,上千人一起动手,开始建造住所。
说是建造,其实是挖掘。
缺少工具,也缺少土石木料,仓促间,土屋是建不了的,只能就地挖个半掩的大洞,洞口覆以茅草等物做个遮掩,权且充作是个安身之所。
整个挖洞地段的挖掘场景热火朝天。
黄怀等无论男女老弱,无不开心喜悦,有的甚至还唱起了民谣。
黄怀带着他的妻、子、儿媳、孙子们,卖力干活,干得累了,稍微直起身,眺望周边,尤其是在远处授给他家的那百余亩地上视线一再停留,遥想脱离了兵籍以后的美好生活,快乐得嘴角满是笑容。
住处挖好,在北乡蔷夫、那亭长的指挥下,围着住处建筑村墙。
整整干了五天,该干的勉强干成,协雍村算是设成。
军令如山,黄怀等回了营中。
回营之前,全村的人推举出了本村的村长、父老等村吏,并组了街弹,由识字的人把大家一致同意的弹约写下。
之后,留下来的黄怀等的家眷们,就开始协助互帮,迎风冒寒,拔灌木、除杂草、清理砂砾、平整土地,找肥养土,由数里外引水过来,灌溉田亩,日夜不歇地劳作起来。
民间之疾苦,莘迩深知。
然他如今身居高位,军政诸务繁忙,他却也是不可能常下民间的。
况且,现於今,还有强秦大概将要入侵这件头等的大事压在前头?
莘迩更是无暇下村到里,访问民情。
不过他虽无暇,时不时的,却难免挂念,也会想到,如今在全陇全面推行的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均田、府兵等制,下边郡县在施行上,有无偏差?会不会走样?
冬去春来,彤云密布多日,这一天下午,又下起了雪。
见那雪一下,便飘扬如鹅毛,显会是一场大雪。
堂中坐着,正在批阅文牍的莘迩停下笔头,举目外看,若有所思。
陪坐堂上的张龟问道:“明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去冬一冬,下了两场大雪,闻报说,各地百姓被冻死得颇有。这刚入春,又降大雪,不知各州郡县百姓的情形会是怎样。”
张龟说道:“明公前后三次调库存的衣、被,命分发给民,特别是分给那些刚被授田的故兵籍民、贫民。彼等赖明公此恩,得活者甚多。别的州,龟不太清楚,却这河州,对明公感恩荷德之民,比比皆是,满州之中,遍及郡县,皆是感激明公之声;河州士人亦都说,如明公之仁,怜民苦者,迹可追古之贤臣,而今之罕见也!
“有明公此等顾念民生,实我陇万民之幸。”
“如我令郡县立碑所刊之言,我辈衣食,悉出於民。衣食俸禄得自於民,自当为民办事。我只是做了些小小的事情,何能当百姓如此感恩?”
堂外一人快步而至,於门口下揖说道:“谒见明公!”
莘迩、张龟停下话,两人看去,见来人是高充。
“君长,进来吧。”
高充入内,手拿一书,说道:“明公,幽州那边来的最新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