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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第六十八章 今天献大王 破而然后立

那拔剑之人正是麴爽。

麴爽拔出腰剑,持在手中。

莘迩凑近观看。

只见这剑长三尺六寸,刃若秋水,剑身起脊,多刻龟形,於剑茎上刻篆书两字:神龟。

“镇东,这就是神龟剑么?”

麴爽面现自得,握剑前指,斜眼看侧身俯首、欣赏此剑的莘迩,答道:“正是!”

“镇东说此剑是谁人所献?”

麴爽说道:“乃是长贤偶得此剑,於日前转献与我。”

长贤,河州刺史田居的字。

莘迩观罢了剑,直起身来,摇了摇头,说道:“镇东,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麴爽回手,把剑横於自己眼前,探出左手,一面爱不忍释地抚玩,一面随口答道:“征西有话要说,谁还敢拦住不成?有话就请说。”

“田刺史,可杀之!”

麴爽停住把玩宝剑,转过目光,看向莘迩,以为自己听错,说道:“什么?”

莘迩肃容说道:“我说,田蛮子,可杀也!”

蛮子,是田居的小字。

麴爽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问道:“征西缘何出此言?”

“我读书虽然不多,也知神龟此剑的来历。前代秦时,少帝薨,无子嗣,当权诸公因拥代王继天子位。朝使至代,代王疑之,遂卜与龟,卦得大横之兆,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以为其已为王,何以复为王?卜人答以‘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代王於是乘传诣长安,得继秦天子位。继位以后,代王就令人造了三柄宝剑,为应大横之兆,故此剑名神龟。……镇东,这就是神龟剑的来历,不知我说得可对?”

麴爽挽了个剑花,把剑还入鞘中,说道:“对,对,说得很对。”

“镇东,你是要造定西的反么?”

麴爽楞了下,注意力集中过来,怒道:“这叫什么话!”

莘迩正色说道:“此神龟剑,应的是大横之兆,这是天子之剑!镇东,你如欲做天王,这剑你便只管留着,只当我什么也没说,……咱们交情好,你放心,我不会弹劾你的,但你真要造反之日,我必会与沙场相见!而你若是无有此意,献此剑与你的田蛮子,那他就是在害你!”

“大横”,是龟卜的卦兆名,龟文呈横形,故以此称之。

“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庚庚”,更更,言以诸侯更帝位,“余”,自称,这段话的意思是“大横预示着更替,我成为天王,像夏启一样发扬光大先帝的事业”。

莘迩一番话说出来,麴爽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自得之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瞪着眼,与莘迩对视,或是因莘迩所言确有道理,他无可反驳之故,竟是从莘迩的眼中,他看出了点正义凛然出来,嘴唇嚅动,喃喃了说了句什么。

莘迩说道:“镇东,你说的什么?我听不见。”

“我明日就把此剑献给大王!”

莘迩转肃为笑,说道:“镇东,你我为臣子者,尤其镇东,身为定西外家,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多少人在背后评议,是一点大意轻忽都不能有的啊!”

麴爽怒容满面,说道:“征西,你不是说和我一起赏雪、挑选植梅之地的么?”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镇东,我一片心意,也都是为你好啊!”

麴爽随便点了下不远处,说道:“你运来的那树白梅,就种在这里好了!”

莘迩观望四周,说道:“镇东果然雅人,此处甚好,既无乱七八糟的杂树,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杂花、杂草,梅性清幽,独处此所,正得其乐。……镇东,白梅种於此处后,何不在梅边置石桌、石坐一副?镇东闲暇之时,大可来此,梅下弄笛,岂不快哉?”

“好,好,都听你的!”

莘迩说道:“镇东,移梅小事,这两日我与你商议的才是大事,望镇东能早做决定!”

麴爽心道:“你以今秋氐秦或会大举犯境为由,请我迁府金城,与你比府而邻,以方便氐秦入寇之时,你我磋商应敌、破贼之策,……呵呵,你这简直是痴心妄想!金城是你家侨居所在之地,我闻之,你而今在金城堪称是呼风唤雨,上到郡守县长,下到郡县士民,无不对你巴结阿谀,我去金城?我也去巴结你么?”

没有接莘迩这话的腔,麴爽握住剑柄,说道,“征西,你说你是因为睹梅思雅而来访我,现今梅花你给我运过来了,这雪,也停了……”

“镇东,你要赶我走?”

麴爽就是这个意思,他懒得绕弯子,直言不讳,说道:“你军府忙,我军府也忙,你来这几天,不瞒你说,我军府的事儿已经误下许多了,……你又说今秋氐秦可能会来寇我土,大敌当前,你我都需早作部署预备,征西,我看我就不留你了吧。”

“迁府金城此事?”

麴爽皱眉说道:“我督府、军府,两府合计,吏员一二百,加上书佐等吏,数百人之多,再加上我随府屯驻的步骑,总的算下来,三四千人,连人带马,兴师动众,迁府这等大事,岂能一言可决?你容我想想,待我与我府吏商量过了,我再给你答复。”

莘迩说道:“镇东,氐秦一旦大举来犯,可不是小事!现今氐秦不但已得冀、豫、并诸州,贺浑氏亦已被蒲秦破灭,慕容鲜卑之败,在指日之间,代北拓跋倍斤控弦十万,而称臣於秦!镇东,非得你我两手齐心协力,联手共御,才会能保住秦、河、陇诸州不失!

“你的军府在唐兴,我的军府在金城,相距两百里,倘使有急,彼此通信,一来一回就得三四天,或会贻误军机,我对此真的是甚是担忧。你如不愿迁府金城,我迁来唐兴,何如?”

麴爽就像是被火烫了下似的,说道:“征西,你也瞧见了,唐兴县小,就连我的军府都容不下,我不得不设府城外!何况你若再来?我还好说,却如何能使你屈就城外?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莘迩说道:“那这样吧,为了保证你我的沟通不至於太过耽误时间,你我在金城、唐兴间,建一条驿信通道可好?”

“什么通道?”

莘迩说道:“三十里设一站,你我各遣若干吏卒屯驻,每站养快马两匹。这样,你我通信的时候,信使就可以三十里一换马,这应是能大为减少信使路上所用的时间的。”

麴爽摸着胡须,想了想,心道:“这却是无关紧要。”莘迩来了后的这几天,天天找他议事,一开口就是请他迁府金城,搞得他不胜其烦,现在他是只盼着能早点赶他走,便当即应道,“行!”

一个麴爽军府的吏员到至近处,下揖与麴爽说道:“督公,府外一吏,自言是征西将军府吏,来给征西将军送急报。”

麴爽瞧了眼莘迩,说道:“你看看,我说咱俩都军务繁忙吧?这都追你追到这里来了!你赶紧去问问是什么急事吧。”说着,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一干麴爽属吏慌忙迈步跟上。

莘迩望麴爽背影,大声说道:“镇东,那剑,你可别忘了!”

麴爽未有回答。

待麴爽走远,莘迩和张龟、高充、薛猛等从吏,随於刚来传禀那吏后头,去见信使。

见到信使,莘迩都认得,这人名叫彭真意,是征西参军彭真相的弟弟。不过与其兄不同,彭真意身体强健,不好文儒,独好武事,倒是和唐人传统印象中的羌人形象符合。

彭真意把羊髦的回信奉给莘迩。

莘迩没有当场打开,慰问了彭真意几句辛苦,领着张龟等从镇东军府的正门而入,到至军府侧边的客舍院中,随后进了舍内,叫张龟等各自落座,他自己也坐下,这才打开羊髦回信。

张龟等人皆不作声。

静悄悄的舍中,莘迩跪坐榻上,展信细看。

羊髦回高充的信只一句话,没甚可说。

回张龟的信,因为张龟询问的事情多,羊髦这封回信写了一个多时辰,着实不短。

足足看了一刻多钟,莘迩把信看完。

将信放下,他露出较为轻松的神色,笑与张龟等人说道:“士道信中说,均田、府兵等制现在陇、沙、河各州诸郡,都推行得很好,在景桓的督办下,进展得颇是顺利。”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具体情形何如?”

莘迩下榻,把信递给张龟,笑道:“士道此信是回卿的,卿自己看吧。”

张龟接信观阅。

见信中首先提到的郎将府的设立情况。

信中大概言道:尚在筹备的龟兹、西郡两郎将府,至迟本月底前即可设成开府。

——陇、沙两州地广人稀,且有些郡是侨郡,辖县不多,其郡的人口更少,是不可能每个郡都设一个郡郎将府的,所以按照莘迩的规划,在这两个州,他总共打算设州级的郎将府各一个,至於郡级的,计划设立五个,分别是羊髦信中提到的那两个,此外,还有敦煌、武威、西海三郡郎将府。

州级不必说,这五个郡级郎将府,都是不仅只负责本郡的府兵征募、操练事宜,而且还负责邻近郡的府兵征募、操练事宜。

比如龟兹郎将府,名为龟兹,但它负责的其实是整个西域诸国的府兵征募;又比如敦煌郎将府,除了敦煌本郡的府兵诸务,敦煌东边唐昌侨郡的府兵诸务也归它负责;又比如王城谷阴所在的武威郡,其郡之郎将府统管武威、武兴两郡府兵事,北边漠中猪野泽等绿洲中的胡牧,若有主动愿入府兵者,也归武威郎将府管。

再比如西海郡郎将府,它负责的共是三郡的府兵事务,即是西海、酒泉和建康三郡。

实际上,西海的郎将府是已经设成了的,且是和朔方、秦州等郎将府一起设立的最早建设的那批郎将府之一,只是早前西海郡郎将府只管本郡的府兵,现在则把酒泉、建康两郡的府兵诸事也交给了它担起,故是需要进行一下扩建。

两个州级的郎将府和敦煌、武威、西海这三个郡级的郎将府,於去年底就已基本设成。

这也就是说,等龟兹、西郡这两个郎将府再於本月底前正式设立之后,陇、沙两州的郎将府就全部设成了。

总计是二州郎将府、五郡郎将府。

沙州下辖敦煌、龟兹两郎将府;陇州下辖武威、西郡、西海三郎将府。

每个郡郎将府给的固定府兵员额是四千人,五个郎将府便是两万人。两万府兵里头,步骑比例,依照时下惯例,一比三,亦即五千骑兵,一万五千步卒。

沙、陇两州的郡郎将府,兵额皆四千。

河、秦两州,包括朔方的郡郎将府兵额没有这么多。

河州八郡,每个郡都设了个郎将府,而河州此八郡,多为侨郡,郡多只辖一县,多则也不过两县,如何能每郡都府兵四千?因此,河州各郡郎将府的名额少者七八百,多者千余人,八郡合计,现河州州郎将府,即张道岳手下共有府兵数是万人上下。

秦州州郎将府,下辖两个郡郎将府,一个是陇西郡郎将府,管陇西、武都、阴平三郡府兵;一个是汉中郎将府,管汉中、梓潼府兵事,现下加上了巴西三县的府兵事。汉中、梓潼、巴西非秦州地,然就这么大地方,现下没有必须设州,因其府兵诸务暂归秦州管领。

朔方郡的府兵最少,现只有千人左右,主要是由迁徙到朔方的那批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前营户家属子弟组成。

简单来讲,用莘迩原本时空后世的话来理解,这么几大块的府兵构成,事实上是正好把定西现有的地盘给分成了几个大的军区。秦州、蜀地是一个军区;朔方、肤施是一个军区;河州是一个军区;陇州、沙州为腹地、后方,是一个军区。

如把府兵视为预备役的话,定西现下共有预备役兵力三万余步骑。

……

羊髦信中,次则讲了释营户为编户齐民及授田后的士气、民情。

这一段,羊髦写的比较多,举了各郡的例子,简而言之,总结来说,就是留在军中的前营籍兵士,尽皆士气高昂;得到授田的郡县百姓,无不感恩。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那就是郡县的少数豪族。

不过,这些豪族的非议,在仕於朝中、郡、县的寒士、侨士的支持均田之更强大的声音下,同时,也是在郡郎将府已经或正在逐一建成,大批得到授田的百姓加入郎将府,成为府兵的背景下,按羊髦信中所言,“不足为患”。

……

再次,羊髦信中禀报了今年春武举、文考此两试的报名参试人员情况。

“踊跃如过河之鲫。”

这是羊髦的形容。

他的这个形容有些夸大,但基本还算吻合实况。

有王舒望等武举中者的飞黄腾达为例,而今定西境内,参加武举考试的白丁子弟是越来越多,报名参试今年春武举的人数更是达到了数百之多。

参军文考的人数少了点,但有莘迩“一日看尽谷阴花”这句诗在前,报名参试的人数也颇客观,近百人之多,有军职者,有小吏,亦有寒士。

……

看罢羊髦此封回信,张龟欢喜说道:“明公,府兵、均田等制推行的效果俱皆上佳!武考、文举的报名参试人数也相当不错!军心可用、士心可用、民心可用!真是太好了。”

莘迩往室外看了一眼,说道:“若是麴驹肯把他的军府再迁到金城,那就更好了!”

张龟宽解莘迩,说道:“单从那神龟剑即可看出,镇东其人,寡於见识,他不肯接受明公的建议,明公也就莫要强求了。等到明公提议的信站设成,两百里地亦就一天多可达,不算太过耽搁时日。”

如果说府兵是军事方面的事务、均田是民心方面的事务、武考和文举是得才及壮大自己军政实力方面的事务的话,那建议麴爽迁府金城,就是“领导层”方面的事务。

莘迩这次来金城见麴爽,原因自非他所言之,“览此梅而思麴驹”,这只是个由头罢了。

他真正为的是,来试探麴爽对今秋氐秦也许将会来犯此事的态度。

以及,邀请麴爽迁府金城这个提议,他也不是逗麴爽玩的,是他的真心话。

毕竟麴爽现今掌控的步骑还有不少,万余人之众,且多老卒,这是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来日抗秦,莘迩深知,他必须要和麴爽携手并力才可,而就像他对麴爽说的,现下他与麴爽两人的军府却相隔两百里远,如此,万一氐秦来侵,又万一前线出现急需处理的重大情况,但却两人还须来往通信沟通,则或就会贻误战机。

奈何,麴爽不肯接受他的建议。

麴爽见识有限,不肯接受,张龟说的不错,莘迩也没用办法。

好在,通过这几天和麴爽的深入接触和试探,麴爽对氐秦如果来犯的态度,莘迩已经摸清楚了。如他来前所料,定西的存亡与麴氏在定西的权柄息息相关,在联手抗秦这块儿上,麴爽尽管对莘迩而今的权势远过於他而数现不甘之态,然抵御秦寇的态度还是比较坚定的。

院中的积雪已被清尽。院子正中是一棵大树,高大茁壮,树围粗大,一人不能环抱,而下初春,向四面展开的树枝上尚未生新叶,光秃秃的,然可以想见得到,夏季之时,此树必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应是舍中住客晚上乘凉闲聊的一个好去处。

看了这树稍顷,一个念头不期而至。

莘迩想到:“院正中一树,此是个‘困’字。蒲秦今秋如来攻,对定西而言,此亦数十年未遇之一大困局也。我执定西政以来,日日如履薄霜,不敢稍怠,除弊创新,蓄力至今,此大困将到,我能否为定西,为定西生民,破此困局?”

破而然后立。

这个定西数十年未遇到的大困局,莘迩若能破开,新的局面也就会随之而在他的眼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