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宫崎健太郎的车子驶离,荒木播磨将烟蒂扔下,尖头皮鞋用力踩了踩。
“宫崎这个家伙啊。”他喃喃自语说了句。
摇头苦笑一声,或者也不能说尽是苦笑,还有一丝高兴和欣慰。
宫崎健太郎刚才解释了为何有些迟疑,以至于错过了向三本次郎坦诚交代的时机。
原因很简单:
三本次郎的太太的生日在俊一的生日后一个月,三本太太笃信佛,有高僧为其批命,言说其和鹿有缘,故而课长夫人极为喜爱一切和鹿有关的东西。
宫崎健太郎得知侄儿荒木俊一喜欢小鹿,竟然放弃了巴结课长夫人,而将那精致的纯金打造的小鹿送给俊一。
这件事三本次郎若是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了,虽然也许课长本人不至于太愤怒,但是,课长夫人那里就很难说了。
课长办公室外面,荒木播磨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耳屎,然后又想了想,这才上前敲了敲门。
三本次郎双手抱臂,就那么面无表情的听荒木播磨汇报。
“宫崎通过你的嘴巴转述,他收了张萍的钱财误放了白飞宇,而这个白飞宇是一名仇日分子。”三本次郎冷冷问道。
“是的,课长。”荒木播磨点点头。
“他自己没有嘴巴吗?为什么还需要你来转述?”三本次郎冷哼一声。
虽然表情冷淡,语气冰冷,但是宫崎健太郎那个家伙能及时通过荒木播磨来告知他这件事,三本次郎内心虽然还有些怒气,不过,对于宫崎健太郎的疑心和不满已经小了很多。
“宫崎君说……”荒木播磨面色有些古怪。
“说什么了?”三本次郎问道。
“宫崎君说,他担心当着你的面说,会被你责骂。”荒木播磨说道。
“巴格鸭落!”三本次郎怒不可遏,“他躲得了一时,还能一直躲着不被我骂?”
“宫崎君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荒木播磨忍着笑意,“他说,您气消了,多多少少会想起他对您的忠心,想起他的好。”
“巴格鸭落!”三本次郎骂道,课长先生似乎是非常愤怒,他冷哼一声,这才对荒木播磨说道,“荒木,下次宫崎再来,让他在外面罚站。”
“是!”荒木播磨正色说道。
三本次郎摆摆手,示意荒木播磨出去,待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刚才还面上阴云密布的特高课课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宫崎这个狡猾的家伙,知道自己会骂他,故而特意私下里找荒木来求情。
也罢,看在这个家伙素来对自己一片赤诚、更是非常忠心的份上,此事便揭过了。
只不过是误放了一名愚蠢的仇日分子罢了,只要不是明知故犯,都不算什么事情,况且处在宫崎所假扮的程千帆的位子,有些事情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
离开了课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荒木播磨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刚才那番解释是他根据宫崎君的脾性,他自己想出来的,现在看来效果不错,既帮宫崎君过了这一关,也不需要暴露俊一的小鹿之事。
荒木播磨越想越是满意,然后在某一时刻却是有些唏嘘: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了?竟然做到面对三本次郎撒谎而面不改色……
……
薛华立路二十二号。
中央巡捕房。
副总巡长办公室。
程千帆将一张黑胶唱片放在留声机里。
周璇的歌声就响了起来。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邦邦邦。
房门被敲响。
“进来。”
皮特推门进来。
程千帆看了皮特一眼,没有理会自己的法国朋友,继续坐在办公椅上,手中摇晃着红酒杯。
皮特也没有生气,直接拿起桌上的红酒瓶,自己给自己倒酒,然后他便坐在椅子上倾听歌曲。
他一开始没有太在意,不过,皮特的表情很快就有了变化。
“上帝,这还是我所认识的程吗?”皮特露出夸张的表情,指着程千帆。
“怎么了?”程千帆翻了翻眼皮,问道。
“这首歌,我知道的。”皮特身体前倾,“是抗日歌曲。”
“一首姑苏小调而已。”程千帆皱了皱眉头,“怎么就和抗日联系在一起了?”
事实上,周璇唱的这首《四季歌》,是《马路天使》的插曲,从表面上来看,四段歌词分别以春、夏、秋、冬的自然景物起兴,歌咏了离散的愤懑,思乡的悲苦以及坚贞的爱恋。
歌词内涵丰富,曲调委婉优美,词曲作者功力深厚,其中不乏典故传说,比如“棒打鸳鸯”“静夜思”“寒衣节”“孟姜女”等等。
不过,在歌曲的最后,作词者田汉先生使用了‘血肉长城’的用词,使得这首改编自苏州小调的歌曲,瞬间升华了。
不仅唱出了流落他乡的痛苦和哀思,还唱出了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要奋起抗争的不屈精神。
故而,这首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有抗日歌曲的嫌疑的。
但是,‘小程总’硬说这首歌只是苏州小调,皮特也没辙。
“好吧,只是中国小调。”皮特点点头,他看向程千帆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对于程千帆这个朋友,皮特是比较满意的,唯一令他看不惯的就是程千帆对于自己的祖国毫无爱国情怀,满眼都是金钱。
现在,通过一首歌,皮特自觉自己是无意间发现了程千帆内心深处对祖国的爱,还有那隐藏起来的对于祖国被侵略的愤懑情感,故而对于程千帆的态度和印象更好了。
程千帆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
“我已经将日本人想要表达的意思汇报给费格逊阁下了。”皮特和程千帆碰杯,说道,“费格逊阁下表示,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向巴黎转达。”
“我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替日本人传递过什么。”程千帆淡淡一笑,“这只不过是生意之间的商业情报互通有无罢了。”
“你真虚伪。”皮特指了指程千帆,然后他面带笑容,“不过,这一次我喜欢你的虚伪。”
程千帆便露出惊讶之色。
“日本人要对那只大笨熊动手,你帮助日本人当信使,推动这件事,是因为日本人对苏俄动手,便会减缓继续侵略中国的脚步。”皮特侃侃而谈,“程,我的朋友,你爱你的国家,你是愿意为这个苦难的国家做事情的。”
程千帆惊呆了,他愕然的看着皮特,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然会令皮特对他产生如此误会。
看着程千帆惊讶愕然的模样,皮特暗暗夸赞自己朋友的演技出色,他眨了眨眼睛,又在自己的嘴边做了个封口的手势,意思是:
我的朋友,我闭嘴,我懂你!
待皮特离开之后,程千帆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好一会,这个时候,留声机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这令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皮特可能是因为这张唱片的歌曲对他产生了某种‘误解’。
然后,程千帆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张黑胶唱片是三本次郎给他的,抗日歌曲的唱片在上海是属于违禁品的,市面上很难买到,故而三本次郎亲自从收缴的违禁品中给他拿了一些。
之所以这么做,是三本次郎的主意,他令宫崎健太郎私下里偶尔听一些抗日唱片,甚至是偶尔偷偷阅读抗日书籍,以此来向关注程千帆的人传递某些信号,最终目的是吸引重庆方面军统,亦或是中统来招揽程千帆。
尤其是军统方面,程千帆在郑卫龙落难期间多有照顾,郑卫龙当初也有招纳之意流露,程千帆加入军统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过,郑卫龙离开上海有大半年了,却始终没有派人来接触程千帆。
对此,三本次郎的分析是,军统对于发展程千帆还是比较谨慎的,也许在暗中观察,以兹考察程千帆。
故而,三本次郎果断命令程千帆听抗日歌曲,看抗日书籍,以兹表达态度,不过,要偶尔为之,不能太明显。
素来仇视中国的宫崎健太郎对于课长的这个命令是有较强的抵触情绪的,最终在三本次郎的严声呵斥下,宫崎健太郎也极不情愿的表示听从课长命令。
如此,干了这么多年反革命工作的‘火苗’同志,终于可以听一听抗日歌曲,阅读抗日书籍了。
不过,始终还是有遗憾之事的:
三本次郎再三严令,他严禁宫崎健太郎阅读红色相关书籍!
……
下班前,苏哲在走廊里和‘小程总’不期而遇,两人皮笑肉不笑的寒暄了片刻。
下了楼梯,来到院子里,苏哲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口口水,嘴巴里骂骂咧咧。
然后这一切被站在窗口的‘小程总’看了个正着,‘小程总’打开窗户,竟然直接一盆水泼下来。
天可怜见,这大冷天的,苏哲被直接淋了个落汤鸡。
“苏助理,你怎么在下面?对不住,对不住啊。”‘小程总’赶紧道歉。
众巡捕想笑,又不敢得罪苏助理。
苏哲更是愤怒,却又不敢冲着已经表示道歉的‘小程总’发火,气的一跺脚离开了。
看着苏哲离开的背影,程千帆冷笑一声,这一幕正好被一些巡捕看到,皆是假装没看到,什么也不敢说。
一个小时后。
这个远东最繁华的大都市的夜晚来临的时候,换了一身衣装的苏哲找到了一间偏僻的公用电话亭。
他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四周。
除了在不远处有一个冻得哆哆嗦嗦的小乞丐之外,并无其他人。
苏哲皱了皱眉头,尽管只是一个小乞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出于谨慎考虑,他还是想要换地方打电话。
不过,这个公用电话亭已经是这附近最僻静的一个了。
最重要的是,苏哲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通话的时间只差三分钟了,他没有再去下一个公用电话亭的时间了。
苏哲最终还是选择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香烟,抽了两口,算好时间,投了电话币,要了一个电话。
约莫两分钟后,苏哲挂上话筒,看了看四周,压了压鸭舌帽,快速离开了。
……
苏哲离开后不到一刻钟,一个脖子上下半张脸都围着围巾的男人骑着一辆洋车子也来打电话。
他进了电话亭,假作投币,却最终什么都没有投进去。
而那个冻得哆哆嗦嗦的小乞丐此时则已经来到了电话亭里躲避风寒。
要打电话的男子看了一眼小乞丐,微微皱眉,似乎是骂了句什么。
小乞丐吓得哆哆嗦嗦的,将身体转过去,躲在了一个角落。
“枪支弹药藏在哪里?”卢兴戈捂住嘴巴,压低声音问道,他假作是在通电话。
“林主任早就安排好了。”小乞丐随即说了个地址。
卢兴戈点点头。
林主任就是军统上海区负责保管枪支弹药的林志坚。
此前卢兴戈向汪鉄牧要枪支弹药,汪鉄牧便将林志坚叫过来,此人拍着胸脯保证,要多少给多少。
拿到了埋藏枪支的地址,卢兴戈准备挂上电话话筒离开。
就看到‘小乞丐’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没时间耽搁。”卢兴戈直接说道。
“刚才有个人来打电话。”‘小乞丐’说道。
卢兴戈没有说话,示意手下继续说,他了解自己的这个手下,因为是侏儒,一直假扮小孩子,不会引人注目,正因为有此掩护,经常能够打探到重要情报。
“那个人说的是日本话。”‘小乞丐’说道。
“嗯?!”卢兴戈表情严肃起来。
此地较为偏僻,一般人不会来此地打电话的,多是出于某些原因要避嫌、不想引人注目的人才会来此打电话,譬如说男人会情人,女人偷汉子,或者是像是他们这种从事秘密工作或者是有隐秘身份的人。
一个鬼鬼祟祟来此地打电话的人,说日本话,那么,这个人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了。
……
与此同时,法租界特别党小组召开临时紧急小组会议。
与会者:
‘火苗’同志。
‘钢琴’同志。
‘飞鱼’同志。
“什么?你说张萍和赵枢理可能是我们的人?”路大章惊呼出声。
老黄也是猛然看向‘火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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