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的隔壁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四号。
马路对面极司菲尔路七十五号。
这几处建筑都是当年公共租界的洋人向前清道台衙门购买土地修建的花园洋房。
其中七十五号在沦陷前则为安徽省主席陈雪轩的公馆,有一座洋楼、一座新式平洋房、一座很大的花园。
沿着陈主席公馆向西走,到了花苑路。
在路口左转,有一个杂货铺。
路灯下可以看到杂货铺的门口堆了一些垃圾,门上被贴了要求缴纳‘随意倾倒垃圾’的罚款单。
杂货铺里没有亮灯,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紧张的看着一个男孩,男孩则掀开打了补丁的窗帘的一角,作出好奇的表情,实则小心翼翼的盯着外面看。
有洋车子的铃铛声传来,男孩立刻放下窗帘,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待洋车子远去,男孩看向男子,正准备说话,男子捂住了他的嘴巴。
又是两分钟后,两人才轻手轻脚的下床,摸黑到了里面的伙房。
……
“小可,可看清楚了?”男子问道。
“十一辆小汽车,两个卡车。”冯小可点点头,“后面还有骑着洋车子的,我没敢看。”
“好样的。”男子点点头,表情凝重的摸了摸下巴,七十六号这么大阵仗,这是要做什么?
“单叔叔,要不我偷偷去他们门口看看。”冯小可说道。
“绝对不可以。”单芳云摇摇头,摸了摸冯小可的脑袋,“小可,还记得单叔叔怎么对你说的吗?”
“没有您的命令,绝对不可以冒险。”冯小可说道,“安全第一。”
“好样的。”单芳云高兴的揉了揉冯小可的脑袋,他是既欣慰又伤感。
七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形势下说出‘安全第一’的话,并且他也是这么做的,这令他为冯小可骄傲,也心酸。
“单叔。”冯小可问道,“我们为什么把垃圾扔在门口啊?”
“垃圾扔在门口会怎么样?”单芳云问道。
“会被罚款。”冯小可说道。
“对喽。”单芳云点点头,“明天一早我们要交罚款,我可是要骂你的呢,你该怎么做?”
“我打滚,哭。”冯小可说道。
“对喽。”单芳云笑着说道,“现在明白了?”
“是不是我们交了钱,就不会被赶走了?”冯小可努力思考,说道。
“搬走肯定是要搬走的。”单芳云说道,“不过,总归能缓一两天。”
冯小可皱着小眉头思考,“我不明白。”
“不明白吧。”单芳云低声说道,“等你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
因为这个杂货铺的位置很好,能够观察到特工总部的来来往往,尤其是车辆经过,所以,警觉的七十六号已经‘登门’,威胁要求他们搬离。
单芳云苦着脸说门面是租下来的,现在搬走就血本无归,然后便被打了一顿。
这正好给了单芳云慢腾腾搬家的理由。
而将垃圾扔在门口,引来罚款,则是他自己琢磨的小招数:
收了罚款的人,心中高兴,不会再过急切催促。
而门口的垃圾也说明他们确实是一直在忙着搬家。
这个小办法,唯一的‘受害者’除了钱包遭罪,就是乱扔垃圾的小可会挨骂。
……
冯小可点点头。
单芳云欣慰的摸了摸冯小可的脑袋,“记住了……”
“小可知道,什么都不往外说。”
“好样的,走,去睡觉。”单芳云微笑着,说道。
有孩子在,对于杂货铺的安全性有一定的保障,不容易引起怀疑。
他一开始是强烈反对冯小可这么小的孩子加入这个秘密交通站的。
不仅仅是因为小孩子容易口不择言,更因为他不希望这么小的孩子投入到如此危险的工作中。
不过,冯小可的母亲‘水仙花’同志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沉默了:
孩子在这里,比在我那里安全。
而同冯小可相处的时间久了,单芳云发现小可这个孩子不能以这个年龄阶段的寻常孩子视之。
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勇敢的孩子。
冯小可虽然年幼,但是,他懂很多。
这是一个小战士。
从冯小可的身上,单芳云仿佛看到了表弟冯嘉樟的影子。
他开始潜移默化的教导冯小可,按照一个合格的地下工作者的标准来教导。
这很残酷。
他却知道必须这么做。
不仅仅是为了提供交通站的安全,还因为,学了本事,他希望这孩子能够活下去。
他自己早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但是,孩子要活着,活着迎接胜利。
……
三本次郎拿起话筒。
他看了宫崎健太郎一眼。
三本次郎看到宫崎健太郎已经主动后退,已经走到了门边,就要拉开门出去。
“去把荒木播磨喊来。”三本次郎说道。
“哈依。”程千帆答应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须臾,程千帆和荒木播磨一起回到门口,荒木上前敲了敲门,“课长。”
“进来吧。”
两人推门而入,荒木播磨走在前面,程千帆走在后面,他转身轻轻关上门,然后站定,没有再继续往前。
三本次郎还在通电话,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后的宫崎健太郎,又看了一眼走过来的荒木播磨。
又过了大约两分钟,三本次郎这才挂掉电话。
整个通话过程中,三本次郎都极少说话,只是偶尔说了类似‘继续说’、‘你的判断呢’之类的话。
看到三本次郎结束通话,程千帆这才靠近。
刚才他故意做出避嫌的动作,慢慢地走向门口,就是为了试探三本次郎。
首先,不管电话内容是什么,三本次郎接电话,他都最好做出避嫌的动作。
其次,如果电话是谈论机密内容,特别是假如三本次郎没有示意他可以留在办公室,那么,这便说明这个电话非常重要且保密度很高。
这也是一个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暗中衡量电话机密程度的小手段。
……
“梅戊明是被李萃群的人抓走的。”三本次郎看了宫崎健太郎一眼,“不是张笑林。”
“属下果然愚笨,好在课长早就洞察一切。”程千帆先是一愣,然后敬佩的目光看向三本次郎,“课长判断掳走梅戊明是江湖手段,同时却排除了张笑林的可能,属下心中还有些不服气,现在看来,不愧是课长……”
三本次郎看着宫崎健太郎,他没料到宫崎健太郎这个家伙得知梅戊明是被李萃群的人抓了,而不是被张笑林抓了后,竟然没有因为判断错误而惭愧——
不对,宫崎这个家伙确实是有惭愧之意,只是……
唔,宫崎这个家伙虽然试图攀扯张笑林,有些公私不分,但是,他的这番自我检讨的话还是很诚恳,言之有物的。
荒木播磨看着这一切,尽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好友定然是又行云流水一般拍了一个技巧性极强的马屁。
……
三本次郎摆摆手,似是有些不耐烦,“好了,健太郎。”
“是。”程千帆恭恭敬敬说道,“课长,竟然是李萃群抓了梅戊明,看来李萃群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是早就盯上了这个人了?”
“梅戊明的真正身份是中统苏沪区副区长兼特派主任苏晨德,李萃群一直在暗中追查这个人。”三本次郎说道。
程千帆心中大惊。
梅戊明竟然是苏晨德!
他对这个人太了解了!
或者说,他对于苏晨德在上海的情况非常了解。
此人当时在红党时候的名字叫苏美一。
民国二十年,苏美一由蚌埠调往上海,先后在红党中央组织部、中央特科工作。
不久后,苏美一被调到上海互济会红党闸北、法南区总会。
这是红党中央在上海公开活动的合法组织。
苏美一化名山东老王,通过秘密组织召集青年举办培训班,分析时事政治,宣传革命道理。
苏美一这个人追求名利和享受。
从苏俄回国后,他对被继续安排到蚌埠、法南区总会等基层工作十分不满,时常牢骚满腹:“从莫斯科学习回来的人,都在中央工作,而我却在最基层,我应该留在中央。”
思想上发生急剧变化的苏美一,因不堪政治环境的险恶和生活条件的窘迫,选择了背叛红色,并且改名苏晨德,投靠了党务调查处。
此人将其所掌握的上海、南京等地红党地下组织作为“见面礼”全盘供出。
苏美一的叛党,致使上海、南京等地红党秘密组织遭受严重破坏,大量隐蔽战线的党员被捕。
而对于程千帆来说,苏晨德这个名字意味着仇深似海。
如果说红党特科红队被摧毁是源自叛徒陈香君的出卖。
那么,在背后主持摧毁红党特科红队的人正是苏晨德。
‘竹林’同志就是被苏晨德带人抓捕的。
对于程千帆来说,不,确切的说,对于‘火苗’同志、‘鱼肠’同志以及‘飞鱼’同志来说,叛徒苏晨德是血仇!
……
三本次郎看着宫崎健太郎,他注意到,听到苏晨德这个名字后,宫崎健太郎的表情有些异样。
“宫崎,你在想什么?”三本次郎问道。
“这个人……”程千帆作出思考状,“我有些印象。”
他皱眉想了想,“我想起来了,此前翻看红党那个‘鱼肠’在巡捕房的卷宗,我曾经看到过有关于苏晨德的文件。”
他看着三本次郎,略略得意的样子,“虽然只是粗略看过,但是,属下还是记得有关于苏晨德的一些资料的。”
程千帆甚至还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苏晨德这个人是红党出身,他投靠国党后,为国党政府铲除红党立下不少功劳,其中最引起我关注的就是,他在国党党务调查处摧毁红党特科红队,特别是在抓住了红党特科红队的行动高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程千帆停顿了一下,又想了想,这才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红党那个红队有八个行动高手,除了‘鱼肠’,恩,也就是刘波那个叛徒,以及‘陈州’,恩,也就是汪康年那个家伙之外,其他六个人都是被苏晨德抓住的。”
说着,他啧啧出声,“这么看来,这个苏晨德确实是颇有能力的。”
他看着三本次郎,忽而问道,“课长,那个,汪康年招了没?”
……
三本次郎愣了下。
或者说,他被宫崎健太郎的这一番侃侃而谈,以及这个家伙的思维跳跃惊住了。
一个苏晨德而已。
他只是随口问了句,没想到这就给宫崎健太郎这个家伙找到了自吹自擂的机会。
这个家伙将他所掌握的关于苏晨德的一些资料当作自夸的本钱,这种行为真的是……好吧,这正是他所熟悉的宫崎健太郎。
而最令三本次郎没想到的是,宫崎这个家伙从苏晨德讲到了红党特科红队,讲到了‘鱼肠’暨濑户内川那个叛徒,又讲到了‘陈州’,讲到了被怀疑是‘陈州’的汪康年。
然后,宫崎健太郎就关切的询问了汪康年的情况。
三本次郎瞪了宫崎健太郎一眼,这个家伙满眼期待的神色,这恐怕问的不仅仅是汪康年招了没,更确切的说是在问汪康年死了没。
他朝着荒木播磨点点头。
三本次郎都不愿意回答这个家伙的这个问题。
“没有招供。”回答程千帆的是荒木播磨,他说道,“汪康年一直不承认他就是红党特科红队的‘陈州’,他甚至一直不承认自己是红党。”
“继续用刑啊。”程千帆说道。
“所有能用的刑具都用了。”荒木播磨说道,“就连电刑都用了,汪康年依然不承认他就是‘陈州’。”
荒木播磨露出无奈之色,“这个人的抵抗意志非常顽强,如果不是我们安排医生为他诊治,汪康年早就死掉了。”
闻听此言,程千帆立刻叫喊道,“汪康年肯定是‘陈州’。”
他看着荒木播磨,喊道,“中统那帮人面对帝国的严刑拷打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知道的,”
说着,他讥笑一声,露出嗤之以鼻的神色,缓缓说道,“汪康年连电刑都能挺过,他必然是红党‘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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